第197章
因刘缵已死,再听见这两件事时,刘钦倒颇为平静,也不着恼,只好奇地问:徐熙对我,曾经有什么仇怨?
他想自己既然曾在全然不觉当中,把周章得罪到恨他快要入骨的程度,那无意中得罪了徐熙,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然而告密的人却回答道:不曾听说徐熙曾因什么事记恨呃,记恨过陛下。他建议庶人刘缵时,说、说
刘钦道:你只管复述他的原话,恕你无罪。
那人松了口气,赶忙清清喉咙道:他说观陛下在江北所为,绝非池中之物,说日后庶人刘缵想得大位,务必尽早解决陛下,迟则后患无穷。他在被陛下贬去四川之后,还常常给庶人刘缵来信,具体都说了什么,臣不能尽知,但有时庶人刘缵同臣商讨,臣曾见过几封信件,其中一封是要他设法收服陆将军,如果收服不成,便应将他杀死
他说着顿了一顿,谄着两眼看向刘钦,不无邀功地道:是臣阻止,庶人刘缵才为国家保下这样一个人才。
刘钦沉吟。他那两次遇险,对付他的手段都可称为阴毒,他之前一直将账算在他大哥头上,今天才知道,这两件事居然都出自徐熙的手笔。可他那时还不曾回京,纵然有多少手段,那时候也不曾显露出来,顶多只是在江北时着意拉拢众将,透出了几分心志,徐熙如何就认定他是大患?
至于陆宁远,他直到现在也还声名不显,平叛之功多被吞没,哪怕后来为他翻案,陆宁远的名头也称不上多响,更何况徐熙劝刘缵杀他时,陆宁远还不曾离京,徐熙对他的所有了解,也就只有他在江北打的那几仗,除此之外便再没别的。
刘钦看重陆宁远,是因为知道他上辈子的名声,又也同他朝夕相处过很久,而徐熙是因为什么就认定他不一般?
一时间,刘钦心中同时生出两个猜测。一个是徐熙同他和陆宁远一样,也有上辈子的记忆,只是因为被自己打乱了阵脚,一上来就被逐出京城,才败于自己之手。第二个是,徐熙此人眼光独到,只凭他和陆宁远在江北的表现,便看出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人,并认定他们俩非杀不可。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必须要亲自见一见此人了。
至于这个向他告密的人刘钦又向他问了一些情况,就对他点点头,让他走了。那人走时,颇有几分失望,更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只觉着新皇恩威难测,颇难讨好,一直到回家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是错是对。
刘钦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想借告密向他投诚,好让自己从此对他另眼相待。但如此背弃旧主之人,他留着也没有大用,甚至殊为不喜,之所以不处置他,只是防止旁人多心而已,重用自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此事过后,他一面下诏从四川召回徐熙,一面在心里给此人记上一笔,注明永不重用。
徐熙还未踏上回京的路,却有人要离京了,那人便是周章。
他在宫变当晚都做了什么,朝臣大多都不清楚,有人说他帮助新皇戡定乱党,也有传言说他是刘缵一党,临阵倒戈立下大功,还有人说他铁了心同刘缵一起逼宫,只是因他毕竟是今上的藩邸旧臣,今上念及旧情,才没有严惩于他,众说纷纭,议论不休。
知情的人自然不敢多说,流言蜚语虽多,却也不曾传入过刘钦耳朵。他只是每次上朝,都要在最前面几排看见周章,时间一长,心里实在不爽,某天在忽然与周章视线相对时,终于忍无可忍,决心把他逐出京外,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周章识人不明,实在连徐熙都不如,但他也承认周章毕竟是有用之才,不好以私愤报复太过,就让他去做了湖南巡抚,离他远远的,又也当得上一句位高权重,足够他继续发挥余热。当初翟广被打垮后,就是向西逃遁,至今行踪不明,周章在湖南,正可觇探其动向,也是人尽其才了。
周章出京就任巡抚,虽然品级是提升了,但外官如何比得上京官,众人都目之为被贬。一时间,关于他的许多猜测被排除了,另外一些则传得愈发厉害。
他离京当日,众人因不知天子好恶到底如何,不敢冒险,因此送行者寥寥,车马甚是萧索。周章同几个挚友作别,登上车架时,回望帝京,心境也颇怀凄凉萧索。
同两年前在江北时不同,这次刘钦不会再站在他的身后,远远地目送他离开了。这座巍峨宫城,正以一种无言的冷峻俯瞰着他。或许今生他也难再见它一面,今日之后,便要迥隔天涯。他钻进车厢,放下帘子,车夫催鞭,轮子吱吱呀呀转动起来。
刘钦没有再为他送行,只是倚在池水边上发了阵呆。他不觉着伤感,似乎也不是愤恨,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暂时什么也不想干。但不给他休息的机会,很快一南一北两个消息便相继传来
江北,夏国的摄政王终于病死了。而在长沙,终于是他那个三哥刘骥第一个举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拉起近十万部众,起兵谋反。一时间,刘钦这尚未坐稳的江山竟是江河摇荡,天地变色!
第149章
刘钦还记得夏国的那个摄政王,上一世时他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当真是个枭雄,听说年及弱冠便领兵纵横大漠,平定草原各部,共尊夏国王庭,让这区区一部蛮夷在十年间一跃而成为他大雍的心腹大患。后来夏国破关南下、鲸吞江北半壁,也由此人一力主持。
这些年来他虽然没有天子之名,却手握天子之实,军政大权尽揽,夏国之事皆由他一人做主,说是威震天下也不为过。他用兵奇诡,几可说是战无不胜,更有传闻说他性极残暴,杀人都不眨眼,也有说他身高一丈,青面獠牙的,刘钦虽然不信,但在被绑缚着去见此人的一路上,哪怕面上竭力镇定,心里面却不能说没有几分惧意。
但等当真见到时,刘钦却发觉他和自己设想的全不一样。
当时刘钦在呼延震营中被识破身份,千里迢迢被槛送长安,又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是这里本来的主人,如今却带着一身血污、满面风尘,双手被绑缚在后面,让人按倒于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被压着肩膀、脑袋,向着这里的新主人磕头。亡国之人,痛莫如此,心中激愤,实难言说。
肩膀上的压制松开了,他使劲抬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虏王。
那是一个雄狮般的人,对他没露什么杀气,但只是站在那里,便端地是威风凛凛,引人心惊。刘钦心里跳了两下,一下明白了占去他大雍半壁江山的是何等人物,眼前迅速闪过他父皇的面孔,没来由心里一绞,没有吭声。
他视线稍偏,就看到在这虏王旁边,同他并肩站着的还有一人那竟是他的堂兄!
刘钦因为事先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夏国摄政王面前,因此见到虏王时并不惊讶,可在这里见到故人,在这夏国的朝廷中枢见到那个同自己大哥同年出生、被取名为绍的堂兄,那一刻,他心中何等震骇,张了张嘴,竟然忍不住霍然变了面色。
因熊文寿等人见死不救,他这堂兄独对夏人有年,势单力孤,终于被擒,之后的消息他便再不清楚。他与这堂兄并不熟识,偶尔想起他时,料想他不是被杀了,就是和有的人一样投降了,但他刘氏子弟,总还是前者的可能更大。谁知今日兄弟重见竟然是在这里,刘绍被俘后的选择如何,已不言自明。
该出卖多少东西,才能和这虏王比肩站着?他这堂兄总不能总不能是卖了半个国家罢!
王兄,好久不见。刘钦盯着他道。
出乎意料地,刘绍见了他,面上却没有半点尴尬之色,而是走上前看了看他身上的伤,还没说话,那虏王先道:底下人不懂事。颇为唬人的威容之下,倒像是在讨好卖乖。
刘钦躲了躲,刘绍就松了手,看样子没有同他解释,也没有同他叙旧的意思。虏王拿葛逻禄语问:要放回给雍国吗?
刘钦在夏营当中习得了他们的语言,他一开口便听懂了,心里一惊,随后就听他堂兄也拿葛逻禄语回道:留给狄志吧。之后又看他一眼,就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之后刘钦再没同他这个堂兄见过面,这一次短暂的会面仿佛惊鸿一瞥,在他心里留下无数疑点。但他一介阶下之囚,无从探究、无从验证,他所能知道的就只是,自己的待遇比之前好得多了,没再被投入大牢里面,身上的伤也有人医治,除去不能自由活动之外,已经不大像是个囚犯了。
而刘绍最后的那句话,最开始他不懂,直到后面才知道其含义。
狄志是那虏王的一个弟弟,刘钦知道他,还是因为他在夏人这一场大规模侵略之中统领了一军,曾同雍人作战。
但夏人的将领太多,就是那虏王的弟弟也不止一个,刘绍说这话的时候,这狄志怎么看都十分寻常。谁曾想没过太久,夏国原本的皇帝被废,狄志登基,做了夏国的新主,这时再想刘绍的那一句话,便颇不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