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就这样,悬而未决近半年之久的和议终于达成,夏人兵锋竟然稍退,让刘钦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按他上一世的记忆,不出一个月,他们那个现如今正亲统大军窥伺大江的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就要病逝军中。这位夏国的无冕之帝、真正的掌权人,是否现在就已病势缠绵、力不从心,之所以这样简单就答应议和,是因为他已自知不起,也想借暂时的议和而在自己死后保此全军全身而退?
  他揣摩不出,也难知道具体缘由,但无论如何,总是上天助他,于是一面紧盯着夏人动向,一面筹备登基大典。现在他为一时之计,务求宁静无事,但等他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之后,便要开始着手廓清朝野浊氛了。
  在登基大典前夜,陆宁远求见于他。
  陆宁远让他连擢数等,已经不再是之前芝麻大点的副守备,每两日一次的朝会都要出席,因此这些天两人倒是时常相见,但再没有私下见过面。刘钦仍住在太子府,没有搬进宫,陆宁远却每天住在军营里面,没有再回到他原本在太子府里的住处。
  他这次回来,便见门口护卫格外森严,异于往日,大门内外来来往往的人极多,不住有人从他旁边过去,他想要照常进门,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说要先为他通报,才能放行。陆宁远呆了一呆,但其实早有预料,便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看着门槛上的一小块缺口。
  那里之前还是好好的,现在居然被人生生踏破一块。
  门内,听说陆宁远求见的消息,刘钦也顿了顿手上的事。不同于听见周章时的反应,他听见陆宁远的名字,不是感到心里一阴,好像一抹薄云暂时遮住了天,而更像是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来,穿过他的脊背,在他后心轻轻一碰。
  他抿了一下嘴,不是觉着不快,但也并不欢欣,心里只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异样,不觉在椅子间换了个姿势。他很快定神,想陆宁远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再过片刻他就要入宫,现在刚好就快要交代完明天的事,想了一想,把所有人请出去,单让陆宁远一个进到会客的花厅当中等待。
  他做完最后几件事情,抬脚往花厅走,在短短的一路上思绪走了很远,但当他站在门口时,却又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在推开门前,下意识地,他理了理身上衣服,舒展肩背、微微扬起了头,然后推门进去,陆宁远正埋头看着茶杯,闻声猛地抬头向他看来。
  他霍地从椅子间站起,往前迎了一小步。刘钦拿视线在他脸上匆匆一扫,便看向别处,在一把椅子间坐下,没让陆宁远也坐。他不开口,陆宁远也想不到坐回去,呆呆地站在原处,两手摊在身侧,也不说话,好像还没回神。
  于是刘钦先问: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陆宁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递给他,这个是军中伤药,殿下曾经用过的,治疗外伤效果很好。家里也有,我怕殿下找不见,所以过来送药。
  他好像已经感觉到刘钦对他的疏离,对他的称呼又变得恭恭敬敬,只是现在距离宫变那日已经过了半个月,刘钦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快要长好,现在送药未免太迟。
  刘钦却没揭破,偏一偏头,示意他放在旁边桌上就行。陆宁远却好像无法会意,仍举着手等他亲手接过。
  这是一个陷阱。刘钦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陆宁远,看了一阵,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失职的猎人,任猎物自投罗网,也不敢收起绳子。刘钦的手碰到药膏,稳稳接过,又把它从陆宁远手中抽出,陆宁远只是将手往前一送,手指肚在刘钦的指头尖上轻轻一扫,就松开了手。
  因为太轻,刘钦甚至不知道他的手是冷是热,估计陆宁远也是一般。他把药膏搁在旁边桌上,坐直身体,两手轻轻扣在一起,问:京营当中最近有什么异动?
  陆宁远把京营防务具体如何报告给他,刘钦又问了几个颇具危险的人,陆宁远一一作答。就这样,刘钦问什么,陆宁远就答什么,两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比起公事公办,或许还要再多几分冷淡。
  刘钦确认完京营情况,放下心来,想想又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宿在营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皇宫西南有一处宅子不错,最近刚好空了出来,好像装潢不错,上朝也近,你以后就住那里吧。
  他还未登基,一出手便送了陆宁远一处宅邸,可陆宁远睁了睁眼睛,全没有半点开心之色,非但没有,看着简直有点伤心。
  其实像他这般一贯少有表情的人,这等微妙情绪旁人如何能看得出来?可刘钦偏偏就能,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敏锐还是眼力太好,总之此时他非但知道陆宁远正在伤心,还知道他不情不愿,而且马上就要提出反对意见了。
  果然,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慢吞吞道:殿下,那株矮梅树还在这里
  刘钦道:等我入宫之后,我潜邸中的花木还会有专人照料。
  陆宁远一怔,像是现在才刚刚想到,哪怕刘钦不驱逐他出去,哪怕他回到太子府,里面也没有刘钦了,便没说话,看着比刚才伤心更甚。
  入主大内,乃是刘钦从上一世起就梦寐以求之事,怎么到陆宁远这里好像就成了一桩坏事似的?他是严厉的人,但也生不起气来,反而心中颇为复杂,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陆宁远也没有开口,等了好一阵,终于是刘钦先道:你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是送客的意思了。
  陆宁远一呆,在被赶走之前,猛地决心下定,两脚钉在地上没动,对刘钦道:那天我不是有意的。
  他没有说是哪一天,但刘钦即刻会意,看着他的两眼跟着便是一沉。陆宁远奋起全部勇气,才没被这道目光逼退,守在这一小块阵地上,继续道:是刘缵发来密旨,说有人作逆,让我在城外设伏,一旦发现有可疑之人出城,就地诛杀他没说是谁,我也没有、没有多想,我看有人在前面跑,身后有官兵追逐,就出手了不知道,不知道是你。
  他恳切地看着刘钦,终于把那天的情形说出了口这些年来,别说是落在言语当中,就是那日随便一个场景在他心头一掠,他都会猛然升起一阵窒息之感,不得不稍稍放下手头的事,像发呆一样,举着滚烫的两手,默默忍耐过一阵头晕目眩。
  生平第一次,刘钦听人谈论起自己死去的那一刻,谈论他死去的前因后果。他也顿感有些上不来气,眼睛下意识地看向窗户,窗户已经打开了,却没有风,灼热的空气好像凝固在他身侧,蝉鸣声愈发响了,扰得人心神不定。
  他忽然有无数的事情想问,但在开口之前,猛地抑下纷纷心绪,没有马上出声。他紧紧盯着陆宁远看了半晌,神色变幻数次,终于还是问出唯一的一句。
  我的确是要谋逆不假,说我是逆贼,没有什么冤枉。如果你当时知道是我,就会抗旨放我一条生路么?
  陆宁远一时呆住。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现在它被刘钦问了出来。他会怎么选?让他亲手杀刘钦,他实在难以做到,可是难道他能够抗旨不遵么?在那个时候,以刘缵对他的恩情,以他自己义无反顾的忠诚,他能够违抗刘缵的命令么?他明知道是刘钦,难道就会放过他么?
  我知道了。刘钦道。
  陆宁远浑身一震,在这一刻,在刘钦脸上,他清楚瞧见一抹难过之色一闪而过,然后是他最恐惧、最无法承受的冷漠。这一世,于刘钦而言,他不再是无关的人了,却是亲手杀他的人,他该如何他该如何
  猛然间,他又一次回忆起在刘钦的生命之火熄灭的那一瞬间,他看向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那样愤恨,那样不甘!然后一瞬被风吹灭!他都想了什么,他是怎样看着自己的?
  现在他知道了,刘钦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心里正想着什么,而在他把长枪送出的那一刻,多少胸怀、抱负,多少委屈、磨难,多少屈辱、意气,便就此轰然崩摧、烟消云散!刘钦不及说给他,也不及展露给天下人,一切的一切便被他断个干净。那是怎样的恨,是怎样的遗憾啊
  他心里一绞,脸跟着白了,残疾的左腿突然脱力,把他一跤摔在地上。他狼狈地坐在那,看刘钦向自己走来一步,两手向他伸来,犹豫一阵,马上又放下了。他呆呆看着,只不知身在何世,胸中翻涌,几乎就要涌出眼泪,不是为自己做了几个月的美梦终于破碎,而是为了刘钦。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哭,一腔热泪只在胸腹当中乱滚。他低下头两手撑地,想要爬起来重新站好,可爬不起来,好像心神俱灭,身下大地紧紧撕扯着他,把他牢牢困在那里。
  忽然间,两只手抚在他两边肋骨上面,用力一提,扶起了他。陆宁远如梦初醒,两手一抓,先是抓住刘钦的手臂,然后一使劲抱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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