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周章嘴唇动动。虽然荀廷鹤的事是他提起来的,可听刘钦这样问,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否认。无论他如何为此事记恨刘钦、无论他多么坚定地认为刘钦不适合做天下之主,但在答应刘缵的那个瞬间,他心里想的只有要保他性命,再无其他。
可这样的话,何必对刘钦说?刘钦也不会知道,当初他去江北,并非是王命难辞,而是他担忧之下的主动请缨。刘钦也不会相信,在睢州城外那一战,在昨夜的宫变当中,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害他。
他恨刘钦或许那是恨吧,但也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不然也不会以身去为他挡刘缵那一刀他没有挡到,刘钦也不曾看见,此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乐曲当中弹错一个音,不过转瞬便无人在意。
最后周章道:算是吧。我不认为声音虽轻,但他终于说了出来,你适合这个位置。
好像心火一烧,刘钦腾地站起,桌子上哗啦一响,桌边的文书掉到地上,毛笔滚落,墨迹甩出好大一滩。刘钦猛然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周章,压低声音问:我不适合?我不适合,我大哥就适合么?
周章也实难说出刘缵适合的话。刘缵性情文弱,没有主见,在战和一事上左摇右摆,完全是仰皇帝的鼻息来决定自己说什么话,他所倚靠的陈执中又是那样一个人,无论如何去看,也实在难说是个明主。
更不必提他最后竟悍然发动宫变,对刘钦痛下杀手,实在大出周章意料之外。
先前刘钦格杀邹元瀚,震惊朝野内外,留下的名声实在不佳,便愈发衬得刘缵仁善和柔。可谁知事到临头,刘缵的狠辣决绝,竟也和刘钦如出一辙。似此言而无信、面善心狠之人,一旦继位,更非国家之福。
于是周章只沉默不语。
可刘钦似乎是把他的反应当成默认,眉目一动,忽然现出尖利利的讥笑之色,你道他就是明主么?你猜他大权独揽之后,会如何待夏人?你猜他治下百姓如何?朝廷上都是谁在当政?你猜
刘钦猛一顿住。在刚才那一刻,他极力想把什么证明给周章看,但不过片刻后他便意识到,没用的,周章不会知道的,说得再多也是徒劳。周章既然这样看他,那他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周章哪里会听?好,就让他这样想吧,就让他在旁边看着,看自己究竟造出个什么样的世界!
刘钦蓦地冷静下来,冷静之后才发觉自己刚刚的失态。他若无其事地从桌子后绕到前面,因为腿上受伤,走得并不麻利,弯腰从地上捡起掉下去的两本公文,又拾起笔,神情已平静非常。
周章要做忠臣,可如果天底下只自己一个君主给他效忠,他又该如何?归隐首阳么?不,不会的,周章是有抱负的人,不然也不会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恶意,是,我当初说错了话,是我的不是。可你恨我的时候就没想过么,当初荀廷鹤那事闹得那么大,许多人激烈上书反对,包括和荀非亲非故的薛容与,也因为获罪于我父皇而遭贬官,为何你周大人始终在朝中屹立不倒?
你自己想一想,你除去求我之外,在朝堂上总共说过几句?可曾对我父皇死谏过?没有,一次都没有!你见说话的都被逐出朝廷,担心自己也是一般下场,就没有再出这个头。这事之后你不但没受牵连,反而愈发受我父皇重用,一路做到了现在的兵部侍郎。你觉着自己是忍辱负重,是保此有用之身,以在国之大变面前挽救危亡么,你觉着保全自己,就是保全一线希望,不把朝廷拱手让与佞人么?好高尚!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爱惜羽毛!
荀廷鹤被杀,还有后来的陆元谅被杀,你只说是小人进谗,是我火上浇油,你怪罪他们,怪罪我,估计也怪你自己,可他真正是被谁所杀,你心里不清楚么?你敢怪罪他么!你不敢,你只敢把气撒在我头上,就因为、就因为我
他没再说下去,猛地顿住了嘴。再说下去,便是自轻自贱了,他此生绝不可能再说。可已经足够了,周章一时呆住,随后遍体一震,惨然变色。
如同被一把尖刀剖入,他身上的最隐秘、最不堪处竟然就这样洞开了,堂堂大白于青天之下,再没有一分一毫的余地,也不容任何的自欺欺人。而一个那样郑重、那样炽热的什么,又以千钧之力在他身上狠狠一压,又在他全然无法反应过来的片刻,从他身上决绝地离开了。他身骨已碎,再没可能回到之前的形状,而它也再没可能回来了。
他面色实在太惨,好像要死了一样,就是现在不即死,好像今日之后也是生机断绝,命不久长,而刘钦是绝不允许他不活在世上、不好好看着接下来这一切的。于是他一步上前,猛然抓住周章手臂,另一只手扣住他肩膀,在他倒地之前定住了他,以在这一刻无以复加的残忍,向他抛出一线生机。
刚刚来报,因为使者被杀,夏国摄政王震怒,和议恐怕要有反复,弄不好要再启战端。对你的处置后面再说。你在兵部,千万好好盯着,有什么蛛丝马迹,马上来报。各军都要做好调动准备,一应军需军饷,务必齐备,如有错失,便是误国之罪!
第147章
刘钦没有骗周章,因为使者被杀、而凶手始终没有找到的缘故,夏国朝廷震怒,原本抛来的议和之约,似乎也岌岌可危。
于现在的雍国朝廷而言,国内政局已是动荡如此,朝廷之上人心惶惶,京畿驻军更是隐隐有生变之危,要是此时再遇夏人南下,内忧外患之下,怕是连半壁江山也难保了。
刘钦看似是终于成功,了却了一桩心愿,也报了他那从上一世带来的仇,可尘埃从来不曾落定,他长舒一口气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不得不直面眼前的难解之局。
怎么办?
他借着宫变得了监国之位,但他父皇一定不甘心就此放权,一定千方百计想要做回真正的一国之主,他会如何做?会不会暗中联络大臣,也发动一次兵变,重掌大位?
驻扎在城外的辟英军队、京营军队,和城里的禁军,是否真能忠诚于他,若有人煽风点火,这里面的某一支或者几支,会不会有所响应?
夏人对他国内情况是否清楚,要是知道他们现在这般动荡,会不会趁火打劫,趁此时大举南侵?之前说好的和约还做不做数?
现在京外的一众大将,尤其是解定方,他对自己监国之事如何看待?他要是不肯承认自己,打着勤王的名号,兵锋南指,自己该如何应对?现在东南的各省长官,会有何动向?
送走周章之后,刘钦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眼下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哪一样都比同周章的爱恨更牵动他的心神。
几天之内,他见了无数人,听取意见、商量对策,这个过程之中,还在暗中甄别着、判断着、筛选着,看谁是自己人,谁能为他所用,谁虽然不曾同他交好、却是可用之人,谁名为投顺却其实包藏奸心,谁出言慷慨却内怀狡诈。
马上便有向他劝进的人。这当中有墙头草,看他势大、而刘缵已经身死,便忙不迭向他示好,固位而希宠;有真心支持他的人,想要让他早正大位;有原本同他并无交情,现在却想要借劝进之功讨他欢心,以便从此青云直上的投机者;有想要尽快促成同夏人的和约,因此希望刘崇早日传位于他的主和派。
刘钦一团和气地一一应对过去,却冷眼看着每一个人,在心中暗暗臧否着人物。他已不同于少年时候,对着人时既要看其阳,也要识其阴,看人不用眼,听言不用耳,谁人心里想着什么,他都要一一摸清。
他同人商讨几次,自己也关起门来想了很久,终于不得不承认,以现在的形势,尽管不愿,还是要对夏人低头。
他向夏人写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信,解释夏使被杀是逆贼刘缵所为,他为了阻止自己以太子之位继统,便想出这个毒计,想要以此破坏两国议和,也避免父皇传位给自己。又向夏人厚赠礼物示好,向他们表达自己这新主政的监国太子的善意,保证雍国对议和的态度一如之前。
为了稳住夏人,也为他自己,刘钦故意放出夏人震怒的消息,软刀子逼迫刘崇尽快退位。刘崇很是挣扎了一阵,但没能成功,终于颁下退位诏书,同意退居深宫,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他虽然答应退位,刘钦的登基大典却迟迟没有举行,他还要观望夏人和江北诸军动向。
大约是之前他给解定方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又或许是解定方老成谋国,不愿在胡氛正亟时做萧墙之斗,又或者是他新败于夏人之后,元气大伤,没有与他相抗的底气,纵然再如何不愿也只能蛰伏,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解定方没有为他送来贺表,但暂时也没有异动,不像是要移兵南下的样子,让刘钦稍稍松了口气。
而夏人那边,于他们而言,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趁机南下,哪怕不能收取建康,也足能饱掠飏归,大发横财。平心而论,如果刘钦是他们,也一定会这样做。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刘钦把锅推给刘缵一人,又告知他们刘崇已经退位的消息之后,夏人的态度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硬,反而答应了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