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刘钦看着周章。他与此人爱恨纠缠那么多年,却竟然是白发如新,到今天也没真正看懂他。
他故意把假情报透露给周章时,便隐隐猜到他会和上辈子时一样,告密于刘缵。他想周章对自己当是有着刻骨之恨的,恨自己少年时行事荒唐,毁他名声,让他背地里遭人多少议论,哪怕自己已经悔改,再没碰他一下,但于周章而言,刘缵杀他,也比他杀刘缵强上太多。即便没有恨,也是轻蔑、是落井下石,总之比起盼着他好,周章当是更盼他倒霉。
他怀着这个念头,便好比拿刀剜疮,越剜越是种满怀恶意的痛,但痛的时候他忽略了,在这些恩怨纠缠之外,周章骨子里始终以忠臣、正臣、直臣自命,他是忠于刘崇这皇帝的。比起二子相争谁胜谁负,他更关切皇帝的安危,因此第一要务不是要找刘缵,而是去找刘崇。
他忽略了这点,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他似乎没付出任何代价,权当做上一世他已付过账了,现在他大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而拼来的一切,对周章不去理会。他看错了就是看错了,那又如何?周章不也看错了他么?当他背叛自己,向刘缵、刘崇告密之后,满心期盼着自己被杀时,却发现自己同样也欺骗了他的那刻,他是怎样想的?若是可以,真想破开他心,细细地看。
周大人找我何事?没有继续等待下去,刘钦当先开口。
面对着周章,明知道他刚刚又一次背叛了自己,虽然早有预料,他仍不可自制地心情阴郁。只是这阴郁之中毕竟还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意,好像身上中了一刀,却也在对方身上捅了一剑,于是中刀的地方就也没那么疼了。更何况那里已是陈年旧伤,原本也不该再疼下去,他在周章身上留下的伤却是新的。
周章答:臣来请殿下处置。
他看着实在憔悴,像是让霜摧风折过一般,刘钦不由去想,这是因为刘缵被杀了,还是因为他忠诚的皇帝大权旁落?在折磨着他的东西里面,究竟有没有他对自己的背叛?
他幽幽问:你想我如何处置?
周章不语。刘钦等了好半天,就在他以为周章不会再说话时,听他继续道:请殿下赐臣一死。
刘钦忽地一笑,笑得很是开心,别总是寻死觅活!在江北时就是这样。我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刘缵的亲信,我都没杀几个,何况是你周大人这般好名声的?我以平贼之功得蹑监国之位,又非得来不正,何必滥杀?你周大人自己也当善加保重,好为国效力才是。
他这话颇有深意,不但说自己绝不会杀周章,也堵死了他畏罪自杀的路。
对前一夜的巨变,他所给出的说法是刘缵阴谋篡逆,他带兵勤王,平定祸乱,这节骨眼上周章要是自杀,那便是给他上眼药,他自己一死容易,却也得掂量掂量他的家人。不过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刘钦虽然与他不是夫妻,恩情却也远不止万日,自然不会真把事情做那么绝,但唬他一下总是应有之义。
周章果然惨了脸色,好一会儿,忽然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么?
他没有再自称为臣,也没称刘钦为殿下,冷不丁问出这一句,让刘钦不禁愣了一愣,收了脸上笑意。他生得便威容严肃,敛了笑后,便愈发冷峻逼人,默然之后,寒声道:那也不必对我说了。
周章一怔。
他失身于兄弟阋墙、父子相争的惨斗之间,本来就心灰意冷,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刘钦。他背叛了刘钦,而刘钦竟然早有预料,将他的背叛也算计在内,作为他计划的一部分。
刘钦是对的,陆宁远也是对的,他的确不能够信任。要是刘钦信任了他,现在已经死了,而幸好刘钦对他全不相信,现在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他竟不知哪样更让他痛心。
他下定决心,此来除去请死之外,是还要向刘钦解释的,解释他虽然出卖计划给刘缵,本意却是想要救他,绝没有害他之心。可他见到刘钦满面冰冷之态,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之前,他曾设想过刘钦会有什么反应。上一次在江北,他率领援军失期不至,刘钦误会他故意要害自己,曾那样伤心欲绝、歇斯底里,哪怕两人已经分开,周章至今想来,仍觉着心里一颤。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又该如何,刘钦毕竟毕竟
毕竟曾经那样爱他。
空气稀薄了,四壁忽地向他挤来,在这一刻,当着刘钦冷冰冰两只眼睛,周章忽感没有立足之地,天地是那样逼仄!他感到刘钦对他的误解或许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更深,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想要向他解释。
可就在他晃神的功夫,刘钦忽然道:可是我有一事不解。
刘钦把谈话间一直攥在手中的笔搁下,终于转过身正对着他,问:在你心里,我大哥究竟比我强在哪里?为什么你总是选他?
第146章
周章怔怔,不知道刘钦的总是二字是从何而来,却也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是选了刘缵么?或许是的,但那是迫不得已。那时他以为刘钦已经没有胜算,只能寄希望于恳求也好、逼迫也好,让刘缵饶刘钦一命。而且把计划告知给刘缵,也不是从此就向他效忠,他真正的想法是把自己所知全都告于皇帝,以消弭祸端。后来发生这些,实非他所能预料。
但说他选了刘缵,似乎也没有说错。
平心而论,当刘缵找到他时,当他在与刘缵共乘一车去往皇宫的路上,在某一个时刻,一个幻想一个刘缵做了皇帝的幻想,在他脑海当中忽然出现时,他心里感到的,竟是种抗拒、遗憾,还是庆幸、解脱?
他从此可不再是佞臣了,他将堂堂正正立于朝班之上。过去的事情尘归尘、土归土,刘钦得一块封地,远离京城,做他的闲散王爷,享一生荣华富贵。他们两个或许再不相见,又或许还会见到,但刘钦已经不再另眼待他,他那一腔炽热的爱,从此便捧给别人去罢希望那人也同等地爱他。
周章垂下眼睛,看着桌角某处,沉默一阵,终于抬头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你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这句话么?
这次轮到刘钦愣了愣。他面色微微一变,随后抿起了嘴,两手叠在一起,身子向后仰去,虽然身上没有杀气,却好像准备好要攻击什么人似的。
我上次就觉着咱们两个有没说完的话,果然如此。这话我记得,然后呢?
他语带尖锐,让周章仿若被扎了一下,定定神才又道:荀相是何等样人,可陛下当时误中谗言,问及你时,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那时如何求你,可你非但不出手搭救,还落井下石他越说下去,触及多少年来的心中隐痛,声音竟轻轻发起颤来,若你当时肯说上一句求情的话,他如何会惨死狱中!
刘钦浑身一震,两手猛然紧紧扣了起来。
人一生会做许多错事,但刘钦从小身份尊崇,做错得便比旁人更多。荀廷鹤是什么样的人,他当时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有个好名声,听说为人还十分清廉,除此之外,和朝廷的那些臣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荀廷鹤固然是一心为公,可以刘钦那时的年纪,如何能辨出人的阴阳明暗两面?他只知道,每个臣子见了他、他父皇,嘴里都要说着鞠躬尽瘁、慷慨报国的话,做事时也都是一番尽心竭力的作态。《尚书》、《春秋》没有教他,那些窃国大蠹,往往比最忠的忠臣表现得还要忠心耿耿,可在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各人怀着怎样的阴私,凭他一个七国三边未到忧的锦绣纨绔,如何能分辨得出?荀廷鹤和那些人,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荀廷鹤下狱时的罪名之一便是勾结夏人,他那时听了便想,竟是这样,那确是该死,更不必提朝廷上吵嚷不休,都是为着这事。然后刘崇问起,他便那样说了。他说得轻飘飘、冷冰冰,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那时还并不明白。
直到后来,那个与他大哥刘缵同年的鄂王世子、他的堂兄刘绍,从大同带兵南下兵谏,荀廷鹤、和在他后面的陆元谅之死的真相为之一白,十八岁的刘钦才真正见全了这世上的阴阳两面。
可斯人已逝,已绝不可能再起之于地下了。一个人被杀了,就再也不会活过来。
如今周章旧事重提,将他犯过的错误而且是他自己也思之悔之、痛之恨之,却从不在人前说的大错再一次摊开到他面前,他如何忍耐得下!
他脸上一阵火热,两手却凉了,心里有根弦铮地崩断,在这一刻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完了,有什么彻底完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他竭力忍耐下从心中翻起来的东西,又咽下几口唾液,艰难道:所以就是因为这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