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他感激刘缵。父母之教,圣人之学,他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信奉的,终于没有背弃他,也没有为他所背弃。因刘缵之故,他才感受到自己身体当中未曾变化的那一部分,只这一样恩情,他便不能坐视刘缵死于这场兄弟之争。
  平心而论,刘缵当真适合为君么?从陈执中、邹元瀚这些人看,怕也未必。可他不适合,难道刘钦就适合么?周章不知道旁人,但对刘钦却再清楚不过,知道他绝非人君之质。
  刘钦年岁渐长,又屡遭困厄,或许变了,有时候甚至显得陌生,与他记忆中的相悖,但一个年少时就曾对荀相那般人轻飘飘说出一句芝兰当路,将太子之位视为利薮,只安然享受其权势、甚至用其来取悦于他,却从不曾细究过这位置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人,难道就要做天下万民之主了么?何况是用这种方式!
  周章知道自己身为臣子,人主之事实在非他所能置喙,但刘钦要发兵夺位,他思来想去,也实难袖手旁观。他不知刘缵此刻如何打算,是毫无所知,还是已经有所提防,抑或是也已经准备下手;而对二子之争,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皇帝本人又是否知情。被夺嫡这般生死大事逼到眼前,周章慌了阵神,好半天才渐渐冷静,一动不动地沉思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换上官服出门去了。
  若帮刘钦,那便是要杀刘缵,若帮刘缵,也实在有负于刘钦,他二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但他身为人臣,尽忠君父总是义不容辞。
  周章决心入宫说明情况。只有让皇帝知情,才能将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变消弭于无形,既确保皇帝本人的安全,也能同时保全刘缵刘钦兄弟二人。只是为了避免皇帝一怒之下要杀刘钦,刘钦对他所说的一应谋划必须得稍加变动,但起码恽文石可能已经反水之事必须告知于他,以免变起肘腋而皇帝却反应不及。
  刘钦走后,他很快便接受一场大变已迫在眉睫的事实,却用了很长的时间方才思索出一个两全之法。早些时候,刘崇将京营交给他暂管时,曾给他一面令牌,让他无论何时都可进宫面见自己,不知他那时候是否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对天子的这份信重,周章自是不敢辜负,便秘密出府,打算夤夜进宫言事。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身处漩涡之中,便没走正门,从后门悄悄出去,谁知车架刚行出不远,便被人拦住。周章一惊,不得已摆出官架子,让人放行,但心里已有预感,知道自己恐怕不会轻易脱身。果然,来人即便知道了他是当朝兵部侍郎,也丝毫无动于衷,举止间带着客气,却是不容他拒绝地强押他到了某处。一下车,他便瞧见了刘缵的脸。
  刘缵和往常一样,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的笑意,问:深夜匆匆出行,大人定是遇见了什么要紧事,不知是否有我能帮忙之处?
  周章此时正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想,存心试探,于是坦然承认道:多承殿下美意,下官正要入宫求见圣上,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下官这便要去了。
  刘缵道:正巧我也有事欲求见父皇,奈何因我母舅近日之事,父皇迁怒于我,始终不许我入宫拜见,近日我正好借大人的光进宫。
  周章拿不准他的意思,见他毕竟有放行之意,暗暗松一口气,让刘缵上了他的车架。谁知刘缵上车之后,却不让人启程,反而聊起陈执中,说他身为大臣,在狱中却连番遭人逼问,竟是要将他置于死地之意。
  周章虽然对他暗怀感激,心中却自有是非曲直,当下并不逢迎,只道:观陈尚书平日所为,周维岳所劾诸罪,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至于是否有实据,假以时日朝廷定能查明,功罪自有圣明裁决,臣不敢妄言。言下之意乃是说陈执中实在是罪有应得。
  刘缵听出他弦外之音,暗暗皱眉,却也未恼,舅舅确有错处,这些年他瞒着我哎,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再提。只是他纵然千错万错,总还是罪不至死,眼下看这形势却是要将他往死路里逼!更何况不必我明说,想大人也知,这岂是冲我舅舅一人而来、想要的又岂止他一个脑袋?
  周章坐着不动,呼吸却蓦地快起来,两手在袖中悄悄捏紧,明知道心事被说中,却不敢露出什么异样。刘缵又继续道:我身边的人,都劝我先下手为强,可他毕竟是我弟弟,他能不认我,我却不能不认他,是以几次按下众人之议,只是生死关头,不能不自保而已。
  周章暗惊:他果然已经知道了刘钦的打算!至于自保,又是指的什么?莫非他也决心动手不成?他定一定神,拿话挑他道:陈尚书知交好友遍天下,听闻禁军统领恽文石也与他交好,殿下想要自保,想来当是容易得很。
  听见恽文石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刘缵心里也是一惊,眼神忽地一厉,在昏暗的车厢当中扫向了他。
  不错!出乎意料地,刘缵居然一口应下,恽文石忠心于我,借他之手,禁军、甚至几个宫门也都在我之掌握。非但如此,雀儿奴在禁军和宦官当中安插的人我已经摸清,就是他三日后的计划我也已知晓了十之七八,他实在没有半分胜算。
  他说着,转向周章,大人此去,是入宫告密的、还是为雀儿奴求情的?
  周章心中震撼不已,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在试探刘缵,可刘缵何尝不是在试探于他?对刘钦的计划,刘缵说自己已经知晓了十之七八,那其实最多便是十之五六而已,他是想要从自己口中探得更多。可虽然如此,刘缵话中那句三日后实在让他不能不心惊他竟然已经清楚到了这种程度!更何况既然刘缵已经知道刘钦在禁军当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那便相当于已经知道了此人是谁,更不必提刘钦在宦官当中的耳目,此人甚至都未曾告知给他。
  周章背上缓缓淌下两行冷汗。在这一刻他马上明白,刘钦行事不密,计划大半已经被刘缵探明了,绝无半分胜算。震撼之后,在他心底里却反而并不奇怪,一个念头倏忽闪过:刘钦把计划那样轻佻地告知给他,便足见城府不深,难成气候,毕竟他二人已经
  不等他继续想下去,刘缵又继续开口,如今夏人逼迫甚急,父皇传位已成定局。雀儿奴太过心急,真让他这么闹下去,恐怕到最后只有一个下场,我不说大人也必知道。
  周章背上汗水缓缓从衣服间洇出,幸好天色昏暗,他又面对着刘缵,一时倒未让他瞧见。他一面听着刘缵的话,一面分心飞速思索:是的,决不能给刘钦动手的机会,不然陛下不杀他,刘缵也必不能饶他。可是刘钦不动手,刘缵就真能放过他性命不成么?自己的京营兵,是不是能拿来做一只筹码,可是刘缵会轻易放走他么?他如果身死,京营当中纵有数万人,那也没有半点作用了。
  是了,刘缵既然不厌其烦地与他说这些,自然是留他有用,且看他如何说。周章稍一思索,明白刘缵是想从自己口中探听得尚不知晓的其余十之四五,便只得把自己的筹码稍稍抛出些许,以能同他坐在一面桌上,太子欲与我一道起事,我未曾答应,此次进宫便是要向陛下说明,以免变起不测。
  刘缵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他声音放得很轻,雀儿奴都向大人说了什么?
  周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心中暗想:刘缵未必可信,当务之急乃是进宫面见圣上。不管刘钦都谋划了什么,事情毕竟还未发生,圣上顾念父子之情,至多只是将他贬去外地、或是废为庶人,应当不会取他性命。反观刘缵这个做哥哥的,言语之间虽然温词娓娓,却暗藏着些许杀气,绝不是自己的错觉。为今之计,必须假意同刘缵合作,让他答应放自己进宫,再相机行事,只要能面见圣上
  周章心中忽地一凛:禁军首领是刘缵的人,自己进宫后说得不对,怕是不止害了刘钦,反而还会累及圣上,只看刘缵决心如何了!
  他没有急着说出刘缵想听的话,沉默半晌,忽然问:事成之后,殿下欲如何对待太子?
  刘缵早料到他会有此问,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将他贬出京外。
  周章紧紧盯住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刘缵继续道:我和雀儿奴毕竟兄弟一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手足之情自然非同一般。大人与我兄弟二人相识得晚,或许不知道,雀儿奴小时候黏我实在黏得紧,这些个弟弟当中,我最宠爱的也只有他。即便现在,我也仍把他当亲弟弟看待,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争到这个份上,京城里已是无法同时容下我二人了,只能留下一个,但毕竟天宽地广,另一个总不至于没有一立锥之地。
  雀儿奴连杀成业、邹元瀚、夏使,手段之残酷,思之实在让人心寒,若是留下的那个是他,实难说我将身首何地,因此还是换我为好。将此事禀明父皇之后,我会请求父皇将他外放出京,做个闲散王爷,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太平无事,也算全我二人这么多年的兄弟之义。日后若父皇当真逊位,到我做主之日,只要雀儿奴乐得安闲,我也绝无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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