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又吸一口,平静道:你先坐下。
  陆宁远不肯,一矮身蹲在他脚边,摸到他的手握住,我知道由我来说你很难相信,毕竟是我但当真是这样。我当时回去复命,他就在刘缵旁边,等你死后刘缵当众嘉奖他,称赞他有功于国家
  说话时,他的手暗暗用力,按着刘钦一起,一串一串地抖着。刘钦让他握着,如同手上贴了块冰,却不觉着凉,因为此时的他也没差多少。
  你刘钦忍耐良久,终于还是忍耐不下,明知道此话不妥,还是脱口道:你杀了我,难道刘缵就不曾奖赏你么?他赏你什么?
  他这话如同一杆长矛,把两人当胸钉在一处,不止对陆宁远,简直对他自己也带恶意了。陆宁远脸色愈白,不知道是车在晃,还是他整个人都摇晃起来。从下而上地,他看着刘钦,刘钦问一句,他就答一句,蟒袍、一些金银玉器我不想要的。
  他答得诚实,可最后一句实在带上几分好笑,刘钦听来,不自觉地嗤了一声,定一定神,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让陆宁远握着,用力抽了抽,陆宁远抓得太紧,没抽出来,他又添几分力气,像是同他相搏一般,用上全身的力,终于猛一抽出,手肘脱开,猛打在身后车壁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在安静的车厢中显得格外响亮。
  马车忽地一慢,过了一阵,不见他有什么吩咐,慢慢又回到刚才的速度。陆宁远涩声道:对不起。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慢慢放在腿上。
  那时他病倒在床上,刘缵以帝王之尊亲自来探望他,颁给他一应赏赐,像称赞周章一样也称赞了他。他病得昏沉,连头发丝都在痛,直到刘缵走后很久也难以理解,自己杀死了刘钦,为此得到了这样丰厚的奖赏。这是御赐之物,不可不收,也不可丢掉,他收下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其中金银分给将士们,而是收进箱子里面,上了锁,上一世一直到死也难以向它们看去一眼。
  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没想到第一次提起,竟然是对着刘钦。刘钦不说话,看向他的两只眼睛里面再不见了笑意,也再没有他这些天惯见的神采,它们翻然一变,变回他从前最熟悉的样子。刘钦静静看着他,冷漠、疏离,一瞬间同他迥隔千里,每沉默一刻,便在他身上剜下块肉。
  对不起。他又一次道,声音比上次更低,除了这一句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他又想起上一世时,刘钦从江北被送回来,他刚一回京便去探望,刘钦却像不认识他,什么也不肯说,也不让他看身上的伤,那两只让人从中间穿开的手,他只瞧去一眼,刘钦便马上放下袖子遮住了,起身送客。他们两个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无论他多少次鼓起勇气往前走,都始终走不到刘钦身边。
  马车在石子上又是一晃,他忽地回神,又一次道:你相信我吧,我不想你再死了你已经都同周章讲了么?没关系,我保护你现在出城,只要我还活着,你
  我没有都同他讲。刘钦忽然开口将他打断,没让他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怕听陆宁远说那些要保护他的话,那对不起三字也比陆宁远对他说我奉命讨贼,何错之有的分量更重,每说一次,他胸口上面就压上什么东西,让他愈发喘不上来气。
  快刀斩乱麻般,他猛然平静下来,低声道:你肯对我说这些,足见是真心对我,我很感激你。当初咱俩交手,是我技不如人,又与你何干?我不是分不清好赖的人,这辈子你几次救我,我均铭记在心,上一世的事,以后不必再说了。
  你放心,周章出卖我的事,我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从我再睁开眼以来,也没有一日忘记过,这次不会重蹈覆辙。我去找他,是另有计较,并非当真求救于他,也不会为他坏了大计。
  他说自己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周章的当日的背叛,那么对自己死前的那一幕,可有半刻释怀?陆宁远伤腿忽然支持不住,随着一下颠簸一跤坐倒,脸上忽地现出可怜的神情,好像他是被杀的那个。
  刘钦撇开眼去,又看回来,左手用力按上右手,你不必顾虑别的,还按原计划行事。等事成之后,我绝不有负于你,一定让你得偿平生之愿。
  他收回一切,仍给陆宁远全部的信任,如果两人只是君臣,那么什么都没有变化。
  平心而论,在这个当口上面,他需要陆宁远,远胜过陆宁远需要他。何人不能为君?陆宁远可以帮他,也可以不帮,转头去找刘缵,对他效忠,就和上一世一样。其实他有何恩于陆宁远?只有这一条干巴巴的许诺而已,刘缵、甚至是别的什么人,一样能给出同样的许诺。
  陆宁远看着他,在那里面像是有什么比刚才更加浓烈的东西翻滚,他压抑着,忽地摇了摇头。
  因这反应出乎意料之外,刘钦不禁愣了一愣,随后忽觉有些难堪。他定定神,正要发问,陆宁远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正在恍恍惚惚之间,看着他忽然道:那我们可不可以还和之前一样?
  刘钦怔怔,下意识问:什么?
  陆宁远像是被什么别的占据了身体,两生当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胆魄。他拿右手拉起刘钦的手,马上又换成左手,使劲收紧了手指,不让刘钦挣开,忽然低头,拿嘴唇在那上面碰了一下,然后把头抬起来,问:我也很爱你你知不知道?
  刘钦愕然地看着他,一时没动,追究不得他的那一个也字是从何而来。陆宁远使劲抓着他,也使劲发着抖,恍恍惚惚地道:从很久之前很久很久
  刘钦忽地一惊,猛然回神,却不是惊愕、不是感动,两道目光如冷电一般向他照来,何等惊人心魄!陆宁远蓦地喉头一滚,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哑了半晌,最后道:求你别记恨我。说完,把另一只手也覆在刘钦手上,在上面按了一按,然后在他发力挣扎之前,慢慢慢慢松开了他。
  第137章
  等刘钦和陆宁远走后,周章在原地愣了许久。这几个月来,自从夏人提出议和,朝廷有了退位之议后,刘崇始终左摇右摆举棋不定。
  刘缵、刘钦这两碗水都要端,到最后的结果定然就是两碗水都要洒,于周章看来,闹出什么乱子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刘钦要以弟杀兄、以子弑父不成?
  天家争斗从来血腥,骨肉相残的惨剧遍检史册比比皆是,可他无法可想,做出这种无君无父、不孝不悌之事的,竟会是与他有过数年师生之谊的刘钦,他亲手教导出的第一个学生。
  难道真要假作不知、放任不管,任刘钦犯下如此大错?且不说他这谋划风险极大,失败的可能倒比成功更高,最后十之七八是要兵败身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哪怕成功,史笔森严,又岂能饶他?
  况且,夺嫡之争,不动兵则已,一旦动兵便至不死不休之地,他固然不愿坐视刘钦取死,但要是刘缵被杀,他也实难接受。
  刘缵于他不算有恩,但也从不曾负他,最为难得的是,同刘钦不同,刘缵对他是真正以大臣之礼相待的,周章心里对他感激,这感激甚至难以对任何人讲
  有次刘钦在他身边睡着,手还挽着他的手,睡得很香的模样。他没急着抽出手惊醒刘钦,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就见刘钦睡着睡着忽然咂了下嘴,只有一下,却蠢得很有些可爱,和他睁开眼后大不相同。
  不由自己地,周章弯起眼睛笑了笑,当他察觉到时,身体已经微微倾了过去,没被握住的那只手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要碰在刘钦脸上。在那一刻,他心中有如一道白光猛然劈过,当它落下之后,在他身体当中只剩一种情绪,那便是惊恐,有如对镜自照,几十年都是一般模样,却在某个早上照出了另一张脸。
  他那时候想,周章,周章,难道别人轻贱你还不够,你自己也要这样轻贱自己?难道你天生是个佞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难以再见刘钦,却不再是因为恨他,而是怕他自己。他清楚意识到到自己的变化只有一点,却足以让他面目全非,也清楚知道那是因为什么那是从之前起便日复一日的消磨,铁人也要磨去几寸,而今后也将如此,一年、五年、十年,日销月铄之下,他又将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直到那一场大变,刘钦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他随銮舆南渡,刘缵以国士待他,他虽然始终不曾以国士相报,却隐约看到另外一种可能,并为此感到种难言的轻松。这轻松似乎带着一点恶意,于是被他掩藏在对刘钦性命的担忧之下,一直到刘钦重回建康,安然无恙地又做回他的太子,而他又一次到刘缵府上,同他相交如水之时,这轻松才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心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