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那么他今日为何至此?
  先前朱孝向他表忠心,他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却忽然间灵光一现,意识到自己何必纠结于此,朱孝是否可信并不是关键所在,重要的是自己如何用他。
  于他而言,所有的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只差最后动手而已。可是由刘缵第一个发难,自己反应不及,未免被动,而主动出击,事成之后又难免落下一个弑兄逼父的罪名。他是太子,原该嗣位,如何能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他实难甘心。
  那么何不有意挑得刘缵先动起来?然后他再打起讨逆护驾的大旗,不沾半点恶名。有了方向,他稍一思索,便想出法子,让朱孝起来,把自己所谋交代于他。
  他让朱孝告诉刘缵,自己准备三日后的子时动手,一应安排同对周章说的只略有出入。他要借朱孝之口反过来影响刘缵,无论他对自己是否忠诚,这一计都不会有失因为他原定的动手之日本来就是三天后,而明面上的大致谋划也是这般。
  刘缵一旦相信,定也会同自己一样,想要求一个名正言顺。如此一来,他定会在三日后起兵,一面把守宫门、一面防守武库,把他往绝路上逼。朱孝即便告知刘缵密道和练兵的别院所在,他真正的谋划也不受影响。
  他不敢给朱孝全部的信任,只能给出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或许因这信任已经足够大了,朱孝甚至并未察觉有异,露出感激涕零之色,险些又要掉泪。刘钦知道他惦记妹妹,待安排已定,安抚他道:你放心,衡阳王不会发现你告诉他的有什么问题,等到发现的时候,也来不及对你妹妹下手了。等之后我命人搜查,就是掘地三尺也为你找来。
  安排下朱孝这一步棋子之后,刘钦犹恐只凭朱孝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于刘缵,便想了个主意来找周章。他知道自己走后,刘缵一定也会登门拜访,上一世周章把他的谋划告知给了刘缵,这一次他会如何选择?
  为着更符合自己一贯的行事逻辑,好显得更为真实,刘钦对周章所说的谋划,和交代朱孝的特意有所区分,两人知道的都只有当晚计划的一部分,拼起来听才是全部,甚至还有互相矛盾处,好像他对这两人都不完全信任,在两人面前都使了些诈。
  他既然想要借周章之口,让刘缵更加下定决心于三日后动手,那么就不怕他泄露自己的谋划,反而只怕他守口如瓶不说。但真想到周章转头就对刘缵和盘托出的情形即使他刚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又莫名觉着一阵烦郁,朦朦胧胧分辨不出是上一世的自己还是这一世的自己正在伤心。
  陆宁远的突然闯入,让他微吃了一惊,怕他当着周章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忙要把他支开。谁知一向很少违逆他的陆宁远这次却铁了心不走,反而又朝着他走了一步。
  陆宁远向前走出一步,两只眼睛紧紧紧紧地盯着刘钦。这一刻,激动、担忧、恼怒、焦急、嫉妒,他不知道是什么占据了自己几乎全部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向着刘钦又走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轻声求他:你相信我吧,当真是这样。
  刘钦见他神情大异,忙安抚道:我相信。靖方,有事咱们两个到外面说。怕周章起疑,自己这趟前功尽弃,说完之后又转向周章,正要再说些什么,手腕却忽地让人一握,紧跟着一股大力传来,他竟让人从椅子上面提了起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出去一半,刘钦猛一使劲站住脚,拂开陆宁远的手,严厉道:出去等我!
  陆宁远脸色一白,如梦初醒,焦急地还想再说什么,可为他凛凛神情所逼,只张了张口,终于慢慢出去了。
  等他出去之后,刘钦没再回到桌前,站在原地转身对周章道:他关心则乱,刚才那番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毕竟刘钦笑了一下,咱们两个也没有共谋什么,你既不肯答应,只当我今天不曾来罢,我走了。说完不等周章回话,便转身离开。
  他走到门外,陆宁远等在不远处,如同一片积满了雨的浓云,一声不吭地滚滚翻卷着。有旁人在,刘钦不好多说,看他一眼便登上来时乘坐的车。他没有邀请,但下一刻陆宁远也跟着钻入进来。
  马车猛地一歪,陆宁远迎面撞上来,使劲抱在他身上,压抑着声音在他耳边道:你不要信他你你知不知道,之前就是他泄密,刘刘缵才对你动手的你把事情告诉给他,是要再给他害死的啊!
  刘钦胸中轰地一响。如果说他何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正抱在他身上的人于自己而言是多么不同,那便是此时此刻,在他心口好像让什么用力一攥、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中、在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的痛苦之下,他才恍然惊觉,那一种似乎可以叫做是爱的情感。
  可是
  他抬手,按住陆宁远的肩膀,喃喃道:你竟然到底还是说出来了。猛一用力推开了他。
  第136章
  刘钦猛一推开陆宁远,身下马车又跟着左右晃了一晃,亲卫在外面问:殿下?
  刘钦低声喝道:没事,回府去!
  外面一应声后就没了动静,过一会儿,马车慢慢开动起来。
  陆宁远半弯着腰站在刘钦前面两步远外,没有坐下,随着车架一下一下晃着,刘钦紧紧盯着他,心绪实难平静。
  他当然早就猜出陆宁远和自己一样,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知道了他并非自己最开始一厢情愿设想中的一张干干净净任他涂抹的白纸,但把一切当真坐实的那天,待震惊、痛恨退去之后,留在他心里的却是强烈的不情愿、不甘心、不舍得。
  人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不可能骗过自己。他清楚知道,哪怕明知道他就是曾经杀了自己的人,他也还是想要同陆宁远亲近,不想同他就这样成两个陌路人。
  会有人同杀过自己的人在一起么?或许有吧,只是刘钦从没想过这个人是自己。但他毕竟还有一聊以自慰处,那便是起码陆宁远还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就是曾经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个废太子。陆宁远看他,就像曾经的他看陆宁远,干干净净一张白纸,和谁都没有什么前缘。就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来对待吧,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不追究了。
  刘钦记得自己刚刚发现时也曾略微失态,有时他也拿不准陆宁远到底猜没猜出自己的秘密,但陆宁远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说过,他也就乐得装傻,囫囵着、囫囵着一直到了今日
  陆宁远竟然亲口说了出来。
  他这句说完,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刘钦,他是从上一世重生而来的,且知道自己也是这般,所有事都摊在明面上讲,两人短兵相接,拔刀见血,从此再没有秘密和余地可言了。
  再也装不得傻了,刘钦定一定神,问:你怎么知道我经历过类似的事?
  陆宁远怀揣着这个秘密,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让刘钦发现。他踩着这双进了石子的鞋子,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到今天实在不愿再走、也走不下去了,咬一咬牙道:那天过江,在回京的船上,你吃多了酒称我作‘淮北长城’,我是那时发现的。
  马车压上石子,忽然一晃,他这座长城也跟着栽了栽,却没摔倒,竭力稳住了。他也不找地方坐下,仍站在离刘钦不远的地方,因为在车里直不起腰而始终微驼着背。
  刘钦一阵愕然,低声道:原来是从那个时候
  原来从那时候起,陆宁远每次看他,都是在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一个让他猫拿耗子般、被他两箭一枪就轻易杀死而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一个不得志的残废,一个希求大位却志大才疏、终于因人谋不臧而断送自己性命的愚蠢逆贼,一个那样彻底的失败者。他是一切,唯独不是一个明主,若说是爱人也未免可笑。
  岂有这样的爱人?一个曾死在他手底下的爱人?
  每一次当他同陆宁远面对面说着话、看着他的眼睛,当他与陆宁远一同散步、故意在他面前读一些兵法引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当他在陆宁远的腿上涂药、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抱起他时,陆宁远又想着什么、又如何看他呢?
  他怎么能够如此安然?
  在这一刻,刘钦甚至忽然生出一个同他再不相见的念头。但陆宁远高大的身形笼在他面前、头顶,简直好像横亘在这小小的车厢中一样,居高临下,俨然是上一世的翻版。他被击到地上,奋起最后的力量仰面看去,陆宁远在马上向他垂来无声的一眼,身形是那样高大、挺拔,如同一棵高树,要插进云霄间了。
  下意识地,刘钦掀开车帘,向外面看看,让晚风一吹,多少冷静了下来,打消让陆宁远马上下车,两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他忘记了一瞬,但马上记起,自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陆宁远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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