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119章
  这是大雍永固四年第三个月。
  这一月,夏人厉兵秣马,陈兵江淮,主力驻军凤阳,分兵各据庐州、滁州等地,南窥建康。解定方聚拢大军,据守江岸。夏人发来最后通牒,国势愈发危如累卵,而此时雍国朝堂之上,却是在争论陆宁远的功罪。
  这天方一上朝,果然马上就有人弹劾陆宁远目无纲纪,撇下大军私自赶回。刘钦知他嘴笨,自己又不好以储君之尊直接出面,便授意崔孝先等人替他申辩。
  之前皇后被打入冷宫,刘钦又惹得龙颜不悦,被迫闭门在家,听说眼睛还坏了,京城里一时大有变天之意。崔孝先出于谨慎,便不许崔允信出门,别再急着往刘钦身边凑,先观望两天,看看形势如何。
  或许是刘钦真有几分驭人之道,一向拎得清的崔允信竟在此事上面忤逆于他,说什么都要去看望刘钦。崔孝先情急之下就给他告了假,锁在家里,钥匙放在自己袖子里面,这才把他伏住。这父子俩一个心里打鼓、举棋不定,一个气得拍门大叫,只有崔允文看着一切如常,照旧在早上出门,晚上归家,忙着朝廷公务。
  现在圣心已回,刘钦眼看着过了这关,身体好像也恢复如常,这天又变了回来。崔孝先因着之前的事,颇为心虚,攒了一身的力气正愁没处可用,见到这重新向刘钦卖好的机会,哪肯放过,当下摇起三寸不烂之舌,极力替陆宁远抗辩。
  陈执中说陆宁远擅离职守,崔孝先说事出有因。陈执中说陆宁远目无纲纪、丝毫不顾朝廷礼法,崔孝先说那是因他此次平叛战功被人吞没,怕位卑言轻,即便上书也不能上达天听,无以自明,一腔忠愤之下这才加紧赶回陈述冤情。陈执中说此次平叛的一应经过,在前方统兵大将陈述战功的奏表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谁也没有二话,怎么只有陆宁远一人的战功被吞?崔孝先说邹元瀚所上奏表当中多有前后矛盾之处,当场列举下一二三四。
  他原本虽然同刘钦私下里走得很近,但也没有像这样旗帜鲜明的时候。陈执中见他不依不饶,愈发惊疑,怀疑他手里掌握了什么别的东西,便更加饶不过陆宁远去,暗地里决心要彻底摁死他,以绝后患,于是论心不论迹,拿陆宁远练兵时那几句目无尊上的话说起事来。
  此事之前就遭人弹劾过,朝廷派去的御史也曾当面问责,当时李椹解释了其他几点,唯有这一点不敢置词。凡事涉及到天子,便不得不多几分小心,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陆宁远说得没错,军中那些粮食确实是百姓在地里种出来的,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有那些田地,也是盛德光照所致,与他们自己何干?陆宁远不提天子而归功旁人,实在大犯忌讳,就是崔孝先也不敢反驳。
  陈执中见他哑火,乘胜追击,又一次翻出陆宁远在江北曾背叛长官的旧事。那是一笔糊涂账,虽是死罪,却也是其情可原,正说反说都有理。只是连同陆宁远出言不逊、又擅自回京,加上之前未奉调令便私自移师黄州府等事一块翻出,便对陆宁远颇为不利。
  刘崇做了几十年的皇帝,自有一套驭将之道,比起那些打仗不行的庸才,最为他不喜的其实是陆宁远这般不听朝廷节制的。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守备,就如此桀骜难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若不敲打一下,让他加以收敛,将来万一手握兵权,岂还了得?当下便止了争论,将陆宁远下狱,等候问罪。
  刘钦心中已有准备,知道此时不可强争,便不急着说话,拿眼神示意陆宁远没事,不出几日定然放他出来。陆宁远不知看懂了没有,让人带下去时,神情只一片平静。刘钦瞧着,心里忽然闪念:莫非在我死后,他也曾下过大狱不成?
  邹元瀚已屯兵京郊,却并不着急入城,勒马不动,是在等刘缵传来的消息。
  这次同流贼交战,他麾下人马损失过剧,上万人的部队都打散了,虽然临时招募了些人凑数,但毕竟不同于自己嫡系,使唤起来并不顺手。于他这般将领而言,麾下部众便是他为将的胆气,兵强马壮,他腰杆就硬,人马打得七零八落,他便有点硬不起来,犹犹豫豫不敢进京。
  况且他所传捷报,也颇有些春秋笔法,将败绩隐去不谈,许多战功则是自陆宁远处吞没而来。固然山高路远,朝廷难明具体实情,但也得仰赖刘缵他们替他修饰一番,不然难免让有心人拿来做他的文章。于是他便按兵不动,观望建康形势,直到刘缵传信给他,说陆宁远已经下狱,刘钦那边虽然反击,却也始终没有翻起大浪,这才放心进京受赏。
  他平贼有功,自然恩眷甚隆,登明堂、饮御酒,天子亲临,一一颁赐有功。而在他逗留的两日之间,李椹已秘密进京见过刘钦,将这一战所有经过一一复述,更带来了周维岳随军运来的一应证据。
  这两日间,刘钦没有声张,甚至于刘缵、陈执中等人看来,安静得过分,明面上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同刑部打招呼,要他们对陆宁远不许苛待。但他能打招呼,陈执中自然也能打,在这京城官场里面,刘钦虽然是太子,但伸出拳头来,却也掰不过他,上下打点一番,便让刘钦说的话尽数作废。
  刘钦没想到刑部竟敢对自己交代的话阳奉阴违,这几天忙于同李椹、周维岳一起整理一应证据,确定从何处下手,又从身为兵部侍郎的周章处拿来了邹元瀚所上军报的全部副本,找知情人凿实漏洞,昏天黑地,就没有亲自下狱探望,让家丁去过两次。谁知家丁亮明身份后竟然还被拒之门外,刘钦这便察觉不对,亲自前往,谁知同样被拦在外面。
  刑部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让人指不出错处:这是陛下钦点的案子,陆犯归本部羁押,尚未定罪,由本部严密保护,任何人不得接触,即便是殿下也不可私下探望。刘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冷笑一下,也不多说,上轿离开了。
  如今随邹元瀚军一道押送的俘虏已经送到,刘钦便催促三法司尽快审理陆宁远案,免得这么拖下去,不知人在牢里如何。但不知为什么,刘缵处似乎有意拖延,一直通过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借口延宕审理日期。按说他们自觉胜券在握,尽快结案于他们也有利无害,没有必要如此,如此作为,定有原因,刘钦思索良久,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但太过惊人,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莫非刘缵、陈执中他们打算把陆宁远弄死在牢里?
  但陆宁远眼下还名不见经传,这次平叛,或许算是稍稍崭露头角,但以这些人的本事,陆宁远真正的可用之处,他们哪里看得出来?自己对他也没有表现得格外倚重、非他不可,他们哪有必要如此?想来想去,却也揣摩不出他们是什么意图。
  其实让他猜中了,刘缵、陈执中二人对陆宁远所动的确实是杀心。
  陆宁远平叛时的真正战绩,虽然瞒着刘崇,但是刘缵自己是清楚的。只是打胜几仗,那倒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他的一应手段,的确能看出气象非凡。徐熙虽然在外地,却特意致书刘缵,和他说陆宁假以时日一定是不世出的大将,请他务必加以笼络。又搬出之前的陈词滥调,让刘缵一旦笼络不成,就要把他杀死,以免遗患将来。
  他说得十分恳切,刘缵就也上了心,想上次把陆宁远叫来府上拉拢不成,就听徐熙的话再试一次。他不好自己亲自去刑部,加上上次被陆宁远拒绝,不愿再同他相对,就让陈执中代为出面。
  陈执中与刑部的官员素来交好,他要去见陆宁远,当然没人拦他。陈执中去到刑部大狱时,陆宁远刚被羁押半日,看起来颇有些安之若素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只抬了抬眼,瞧见来人是他,也没有什么额外反应,既不发怒,也不害怕,只当没有看见。
  陈执中想:他倒是有恃无恐,只当太子真能救下来他?但惦记着来意,面上也不作色,先抱怨一番牢里阴冷,狱卒不晓事,也不知道送来点被褥一类的东西,然后和颜对陆宁远道:小陆将军,你是个有本事的,虽然一时触怒了龙颜,过后陛下息怒,一定还会用你,只看你自己能否振作了。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带着点文质彬彬,说的内容也颇为悦耳,陆宁远抬头看了看他。陈执中便继续道:衡阳王殿下对你素来欣赏,总是暗恨有如此人才,却不能得以亲近。你若有意,点一点头,殿下一定全力营救你出来,无论是三法司还是陛下处,你都不必担心,自有我们为你一力承担。
  他想陆宁远处在如此境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有人能拉他一把,他如何不心怀感恩?就是顾念旧主,不立时答应,也总要动一动念头。谁知陆宁远听完,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陈执中见他愚鲁,想是自己将话说得还不够明白,知道四下无人,索性直言:我知道你是自以为是太子的人,在这里等着他来救你。可你不想想,他又有多大的能耐?过一阵子,怕是自身都难保了,不然你以为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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