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说到后面,又苦口婆心,要知道你现在来投,日后也算是从龙之臣,但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转心思,那不过就是一株墙头之草,岂能同日而语?想你心里一定能掂量得清
  他没说完,陆宁远却不愿听了,肃然了面孔峻拒道:陆某心意已决,终身不事二主,请回吧!
  他上一世时官拜大将,平日面无表情时不还不显,猛然将脸一沉,颇露几分威严。
  陈执中瞧得一愣,不曾想那样一副表情,竟在这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脸上瞧见。当下又好笑、又恼怒,心道现在对这小子是恩至而威不至,话锋一转便冷笑道:想你也知道,衡阳王是看重你,愿意让我来同你说两句话,但也不是没你不行。惹恼了他,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拿乔?
  陆宁远猛一抬眼看向他。
  他这一眼忽地带上几分厉色,让陈执中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出一步。他是文人,平日里至多与人唇枪舌剑,哪让人这样看过?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当即大怒,再看陆宁远,已经敛去了刚才的厉色,反而现出几分不屑的神情。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陈执中为官多年,除去只在几个王公贵胄和岑士瑜等人面前赔上几分笑脸之外,哪受过旁人的气?当即省了口舌,让人上刑。
  负责的官员刚才一直不敢吭声,这时才轻声上前来,面露难色地道:此人还未定罪,提审之前,实在不好用刑
  陈执中骂道:蠢材!你非得让人看出来不成么?说完再没有别的交代,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剩下几个刑部的官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过了一阵,才有人领会了陈执中言语间不尽之意,忙拾掇起来。
  对人用刑却不留伤口的法子很多,就是把人折磨致死,手段也多的是。有个年轻官员想到此处,便提了出来,话音落下却没有一人附和,其他人只当没有听见。过了一阵,那人自己也反应过来,讪讪地住了口,当做没有这事。
  所有人心照不宣:这些年进大狱的,什么人都有,有人前脚还在牢里,后脚便做了封疆大吏、朝廷大员。陆宁远将来到底能不能放出去,现在还不好说。太子毕竟打过招呼,真上了这种刑,万一三法司提审之后,说陆宁远无罪,他们这些人,谁能脱得关系?坚决不能做这么绝。
  只是陈执中那边也不好得罪。几人商议一番,知道陆宁远是个瘸子,腿有毛病,就给他换到间地下牢房关押,阴冷潮湿,只有最上面有一小面窗户,天晴时不见透亮,下雨时却从四面墙缝间往下淌水,雨最大的那天,房中涨水几乎能没过脚面。
  室中污泥因终年不见阳光,熏蒸恶败,臭气逼人,墙角几只死老鼠尸体已经腐坏,从那里面长出数条虫子,在裸露出的骨头之间穿行。还有些活着的老鼠,瘦条条的,因为找不到吃的,趁人入睡,摸黑出来,咯吱咯吱地啃食脚趾。
  狱卒不给茅草,也不给床,陆宁远只能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每天只得一顿饭,一碗水。陈执中大概想要借此磋磨他,或者让他相信,他真是一只拿捏在自己和刘缵手上的蚂蚁,刘钦没有半点能解救处,一面作弄着他,一面在每天日头落下之后,现身一次,问他有没有回心转意。
  陆宁远腿疾本就没好,被扔下狱,才转天便又复发。三月份的天气,外面虽然已经热起来了,他的这间牢房却冷得扎人骨头。他腿骨疼起来,痛苦难当,日夜都难入睡,只是靠墙枯坐,不说话,也一声呻吟都没有,半点声响也不发出,却只有咳嗽忍耐不住。
  那是他在江北时受的旧伤,为抗击夏人所得,现在却成了旁人摧折他的利器,想要借此让他屈服。
  一开始他还能稍加忍耐,后来因始终不得医治,一日重过一日,到后来大口大口、咳得整间牢房都在震动。安静的牢房中,漫漫长夜,常常只能听见不知何处的滴水声、老鼠的窸窣声和他一串一串没有止歇的咳嗽。
  在入狱之前,在回来路上,他曾想过要回大同去死,可是受人如此折磨,他反而再不想死的事了。
  没有人能夺去他的生命,包括他自己。他的生命是一把炬火,必不会让任何人吹灭。他要活着,烈烈地燃烧着,为着看到刘钦所描绘出的、也是他从年少时、从心底里始终期盼着的那一天,他要点燃起燎原大火,他们除非尽倾东海之水,不然就别想能浇熄他。
  他病得潦倒了,渐渐站也站不起来,骨头疼得整日整夜都在冒汗,咳唾间都是血丝。但他愈是衰弱,从那萎顿的身体当中焕发出的生机就愈是迫人。
  到后来就连狱卒都生出敬意,却不敢谈论他,只拿眼睛互相瞧着。
  陆宁远于他们,只是一个寻常犯人,但他们听他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却硬是不服一句软,无不暗暗钦佩,有时趁着长官不在,偷偷给他添一碗饭、加一碗水。
  狱中不知岁,陆宁远每天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以此计算着时间。陈执中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拿手在布条间拨拉几下,才知道已经是十六天后了。
  或许是羁押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期限,马上便要提审的缘故,陈执中再来时,神情不像之前那样的莫测高深,反而隐隐有些气急败坏。
  这十几天里,陆宁远软硬不吃,刘缵对于收服此人已经不抱希望,他本人也失了耐心,甚至曾想过干脆在狱中弄死他算了。
  但刘钦早早放出话去,指控邹元瀚有谎报军功的欺君之罪,逼着大理寺过问此事,又立一案,还说陆宁远在其中大有关系。陆宁远本案未审,却成了另一个案子的重要人证,若在狱中横死,倒反而是他们说不清。
  既然杀不得,陈执中便来问陆宁远最后一次。
  陆宁远原本不怎么同他说话,今天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难以忍耐,终于以手扶着左腿对他开口道:陆某十几岁从军,因为身有残疾,不会骑马,为了能上战场,从马背上摔下来不知道几百几千次,终于习成这一身武艺。所以如此者,是为以此有用之躯,上报国家、下拯黎民,却不是为了当谁的门客!
  他靠墙坐在地上,满身脏污,臭不可闻,一张面孔却凛然不可逼视,和前些天、和陈执中之前所见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迫得陈执中一时没有说话,连发怒都忘了,只愣愣看他。
  陆宁远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刚强之气,稍喘一阵便又道:况且我已效命东宫,生死以之,此志不改。再劝无益,不必徒费口舌。陆某今日之言,烦请转告衡阳王,今后若再来相扰,槛栏外三步之内,大人须得小心了!
  陈执中脸色一白,下意识向脚下一看,自己就站在牢门外面一步远处。怎么陆宁远一个半废之人,隔着一道铁打的栅栏,还能伤到他么?
  他虽然不信,却还是依言退出两步,同他离远了些,知道陆宁远毕竟不能为己所用,也不多说,只撂下一句那你就等死吧,一拂袖快步走了。
  第120章
  在狱中的这十六天虽苦,和陆宁远的上一世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陈执中说的不错,刘缵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这一世是如此,上一世也是一般。
  纵然陆宁远拥兵十余万众,数年间力挫胡虏进攻,将数十万夏人牢牢挡于大江之北,名震天下,刘缵杀他,也只不过在一转念间。
  他已失圣心,先前的君臣相得烟消云散,只余下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猜疑忌惮。圣心厌乱,不欲再起争端,如他这般心如铁石、一意北上的大将就显得那样不合时宜。崔孝先趁势进言,他被褫夺军权,幽禁在家,也是时势使然,顺理成章之事。
  他成了笼中困兽,终日在家无事可做,除去习武之外,就是在一张张纸上写字。他写字本就没有多么好看,愤懑之下,更如风卷狂草,字迹难辨。
  便有有心人上报于刘缵,证明他已生怨望之心,断不可留,不知刘缵心意如何,或许是追想他毕竟立功无数,或许感念几分旧情,犹豫再三,多日没有决断,一拖便拖到夏人再度发兵。
  他又一次披挂上阵,可心力既尽、志望已竭,再一次身披重甲、立马阵前,心境已和从前再不可同日而语。
  他麾下众将已被拆散,分往各处,所部人马都是从其余各军临时征调而来,升帐议事之时,放眼帐下,竟几乎无一人相识。每一下令,便如以己之臂使他人之指,方枘圆凿,龃龉难合,所对却是夏人百战之师,厉兵秣马、磨刀霍霍,锐气正盛。
  而身后建康城内,崔孝先生怕他就此得势,惊恐不已,终日嘈嘈进言,以回圣心。刘缵也暗生悔意,猜疑他心中怀恨,拥兵在外,忽然回师南下,行篡逆之举,见他一时顿兵不进,圣旨迭降,命他速与夏人决战。
  呼延震却看出陆宁远命门所在,故意坚守不出,避而不战。陆宁远为寻战机,发兵他处,可大军稍一移驻,马上便遭问责,监军横眉、天使怒目,已至动辄得咎之地,麾下也各个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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