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周维岳果然并不推辞,感激着便待要跪下,刘钦忙伸手拉住了他。
  周维岳起身之后,神色颇为动容,刘钦料想他定是想到了这些年来自己与方明俊家人所受之苦,情难自制,谁知他开口之后,却是道:其实臣虽然家贫,却也是朝廷官员,食君之俸,无论水灾旱灾,毕竟都有禄米。可臣极目所见,水旱蹂躏,逋寇宵行,君父不怜赤子,天心不悯生人。率土之众,十不存一,鱼米富饶之乡,唯余黄埃赤地,物阜民丰之里,不闻犬吠鸡鸣。有司催科,诛求无已,臣上对君父、下对黎民,既不忍绝人命以为考课晋身之道,又不敢居其位而不谋其政、贻君父以深忧,更不敢辞官去位,弃一县百姓于不顾,上下维艰,进退失据,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然而以臣涓埃之力,纵然一乡一县,也难得荫蔽。徒视生民皮骨既尽,尚剜心敲髓,有如豺虎交侵,以致民不堪命,鬻子卖妻,白骨青磷,荧荧于野,思之念之,岂不痛切!
  他丝毫不提这些年自己一家如何艰难度日,只说自己辖下和所见的附近州县小民如何辗转呻吟,说到动情之处,酸楚难禁,不由泪洒。
  不知是他那一腔饱含着的爱意太过烫人,还是被他所说的那些剥树掘石以苟延时岁、粪溺婴儿母子不相眄的惨事拨动心弦,素来刚强的刘钦渐渐也哽咽了。
  他想到在江北曾见的那个易子而烹的母亲,想到翟广那双伤疤横贯的坚定的眼睛,或许又想到了一些别的,眼眶一热,不提防对着周维岳掉下泪来。
  周维岳的眼泪,是沿着下巴扑簌簌落在衣襟上,刘钦的眼泪却是一块石头落在铁鼓上。周章见了,忽地一阵愕然。
  刘钦以为,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是在放榜之后的曲江宴上,其实不是。
  那是周章刚刚入京赶考的时候,他在京城交游、暂住,繁华都会,朱门大户日日笙歌管弦,红烛夜攒、舞袖摇曳,沿街却有乞讨的人,进城卖货的小贩脚下的鞋磨破了,走一步,便露出漆黑带血的脚底。
  周章带着全族的希望,掏空积蓄、受人资助好容易才到了这里,长安城却地价如金,在开考之前,他就已经连住宿也快要住不起了。
  春回大地,长安城的春风却不曾吹进过他的那间贫巷。他不愿接受朋友的资助,一天只吃一餐,饿得不行了,就喝水充饥,等待着放榜日期,艰难维生之时,他见到了刘钦。
  宝马香车,卫士呼拥,净街开路,国之储君的车架在街上迤逦而过,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车架在他面前路过时,春风吹开帘幕,露出刘钦那张年轻甚至颇显年幼的面孔,神态雍容,意气自若,带着贵气、傲气、漫不经心之气,视线不经意扫过来,在他脸上轻轻划过,像是看到了他,也像没有。然后风停帘落,将刘钦的面孔拦在后面。威仪赫赫的太子车架去得远了。
  即便后来两人在一起了,这一天的相遇,周章也从没有对人说起过。这是他心中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即便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之时,每一想到,心中某处仍不免隐隐刺痛。
  华帷宝帐盈车,玉粒金莼满喉的这样的刘钦,竟也会为此而落泪么?
  正惊愕怔愣间,忽然,陆宁远抓住刘钦的手。
  他胆大包天,不计后果,也不知所谓,当着在场数人,竟然就这么突然把刘钦的手握住,就连刘钦脸上都划过一瞬间的惊讶之色。陆宁远却没有马上把手放开,脸上的神情像是一盏风灯,明灭闪烁着,有什么在他心中翻腾,从那张开的嘴里半晌却只吐出两个字。
  他轻轻唤道:殿下
  刘钦像是被他惊醒,即刻收拾好神情,没有挣开他手,让他尴尬,反而轻轻握了一握,另一只抬袖飞快擦掉了眼泪。在一旁,周维岳却已泪下如雨。
  刘钦看了陆宁远一眼,整整心神忙问:大人这是?
  周维岳忽地跪在地上,即便是和臣一样的父母官,每天所见都是升斗小民,对这些人、对臣今日所言之事往往也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不着意。听臣一言,不过一哂而已,笑臣痴愚。更不用说诸王公、大臣各居庙堂之高,据要路之津,或是弄潮宦海以建功立业,或是寄情山水以避世邀名,或是纵声色于繁弦急管、骋贪欲于珠玉宅田之中,几人能听臣讲今日这些!泱泱黎元,世事多苦。殿下今日一身罗绮,要耗费中产之家数年所得,一只手掌,能定几千几万人之生死宠辱,臣之所言,您肯为之一动容,臣不能不为之一悲哭
  刘钦心头蓦地一梗,扶起他道:不过几滴眼泪而已,我能流,旁人也能流,大人不必如此。不过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他站起身,声音脸色已恢复如常,朝会已经误了,免不了一番口舌,还是快动身吧。
  周章也整理好神情,一道站起,对周维岳道:如蒙不弃,还请台端先在寒舍暂住几日,马上便为台端送膳。周维岳忙举袖拭泪,连道叨扰。
  刘钦沉默地往外走着,登上自己车架时,周章忽然在身后道:你的眼睛
  刘钦回头。周章错了错眼睛,没有看他,问:已经好了么?
  在刘钦惹得刘崇龙颜大怒、被禁止入宫的这几天,朝廷官员为着避嫌,来看望他的人很少。就连一向同他走得很近的崔允信都不敢造访,生怕这时候授人以柄,既是明哲保身,说好听点,也是保护刘钦。
  周章却是那时为数不多过来看望过他的人之一,不论为了什么,刘钦总是记他的好的,便点点头,对他道:已经没事了。又道:多谢。说完转身上车。
  他虽然同周章一道出发,坐的却是两人各自的车架,等刘钦上车之后,忽然身子一偏,陆宁远也矮身钻入车里。刘钦想了一想,给他一道带进宫,正好一半请罪、一半求情,就没赶人。
  陆宁远不知有没有为刚才的一时失态后悔,这会儿只勉力解释着:殿下,臣刚才一时发怔,手、手臂旧伤疼痛,痉挛弹起
  然后刚好弹到别人手上。
  刘钦心思正沉,没有打趣的兴致,看他实在局促,摇一摇头,让他不必说了。
  陆宁远直挺挺地坐着,两手按在膝盖上面,过一会儿又问:殿下眼睛病了么?
  在两人最后的通信中,刘钦没有提及自己生病的事,如果不是刚才周章发问,他一点都不曾得知。他不敢坐在离刘钦太近的地方,但也不离着很远,坐下之后,一眼一眼地向刘钦眼睛那里打量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刘钦忙说了实话,没事,苦肉计罢了。等车架动起来,忽然问:战场上猝遇强敌,拔出刀来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预计的厉害太多,做大将的该怎么办?
  陆宁远怔怔的,不答反问:衡阳王是殿下的强敌么?
  刘钦打开车帘,看向周维岳的方向。周维岳站在周章院中,仍垂头肃立,送着他的车架。
  他算是什么强敌?刘钦目不转睛,轻轻道:有了今天这些,他和陈执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说的强敌自然另有其人,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答:转头就跑,只会被追上杀死,狭路相逢,唯有鼓勇力战而已。
  刘钦没有说话,眼神蓦地如刀如剑,烁烁地劈了过来。陆宁远浑身上下还未来得及脱下的甲胄忽然不解自落,有一刀搠进他胸口当中,将他钉在原地
  那在他眼中横亘天地、不可战胜,那让他一度无望、一度万念俱绝的庞然大物,刘钦竟想要两手撼它一撼。他还这样年少!
  明明他生就在这巨物之上,从睁开眼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稍一动念,便可做个垂拱而治的富贵闲人,这些同他迥隔山水、他一生也不会亲眼见到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就同此时的刘崇、或是上一世的刘缵一样。他大可将这一切全都不放在心上,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成为这巨物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地受着天下万民供养,旁人还要来高颂圣明。
  可他竟不打算被牵缚其中,竟要迎着它反戈一击么?在前面等着他的,是战而胜之、一遂此愿,还是旗鼓散地、铩羽而归?
  陆宁远心中一阵震颤。明明他比刘钦多活了许多时日,于数百场恶战、苦战之中死里逃生过,才终于走到今天,可他竟反过来从刘钦身上得到一种力量,让他神为之摇,魂为之荡,一颗心被紧紧攥紧了。
  他再不敢想大同之事了,甚至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愧疚,极其强烈的愧疚。他简直羞惭无地了。就在这时,车架停了,刘钦叹口气道:还是先想一想眼前的事吧。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下马车。
  当天朝会结束,陆宁远即被下狱,留待三法司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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