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直到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李椹收拾好行囊,一番乔装打扮后黯然出城,路过城外大路旁一间给行人歇脚用的茶肆时,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用筷子敲碗作歌。他驻足听了一阵,听那人唱:
  退一步乾坤大,饶一着万虑休,怕狼虎恶图谋。遇事休开口,逢人只点头。见香饵莫吞钩,高抄起经纶大手
  我也!功名耶落空,忠臣耶怕痛,之人耶有用没用!
  却原来是发牢骚。
  他听完,摇头笑笑,本来要走,但想到那句狼虎恶图谋,忽然间心中一动,转头瞧瞧,见四面无人,踅身转进店里,唱歌的竟是一个叫周维岳的官员,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竟是方明俊的好友,而且在他此后,便在此地任县令,直到今日!
  他得知周维岳的身份,马上便知道他在酒肆当中敲碗作歌,绝不是无故如此,而是有意在此吸引自己注意,又不惹人耳目。他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李椹心知厉害,便待同他闲谈,可周维岳只是问过他的身份,之后再多的便不肯说了,只说之后自己还会找他。
  李椹一头雾水,便回来向陆宁远报告,并把此行收获一并告知给他。
  陆宁远上一世并未听说过周维岳之名,对那桩所谓的冤案也并不了解,但想这些情报对刘钦或许有用,便让李椹将对他说的所有事情都写成密信具表刘钦,然后解决起眼前的事剿匪。
  如今百姓流离,许多人被迫离了土地,转徙成为流民,抑或是上山为盗,啸聚起来。这些人不同于翟广,而是真正的土匪,每一见到尚有粮可吃的殷实之户,便击破其家,无论贫富,因无所约束,还常常害人性命。寻常百姓为其所扰,苦不堪言,哪怕尚有田地的,家中也不敢留一颗余粮,一旦被人发现,走漏消息给土匪,不数日便要家破人亡。
  为求生路,那些没有做土匪的百姓,要么居家逃遁,要么不得已也去山里做了盗贼,到了这般地步,别说官府赋税如常,就是从此轻徭薄赋,也已经没有什么作用,田地上的人一日少过一日,大片大片的良田日渐荒芜,民穷日甚。
  于是陆宁远成军之后,没有马上便想法对付翟广他们,第一件事却是剿除周围匪类,以解民困。
  他从训练士卒通晓金鼓旗色之后,教习重心便放在教授士卒习武上面。少年时他困居长安,无事可做,那会儿便遍览军书,后来常年征战,自有一套心得,教授时远近兼授,攻防俱教,无论长器短器,皆令士卒习练明白,更又有长器短用、短器长用之法,亲自检查,让每一士卒都能掌握。
  因他军纪已严,将威素立,人心惕厉,不敢稍为玩愒,教习起来,便事半功倍。当初他初来此地,升帐聚将,第一天便即立威,后来更是沙汰士卒,曾引全军暗中侧目,就连李椹也私下里劝过他,他初统此军,该当恩威并举,不好一上来就给人这么一个下马威,让兵将们同他离心离德,往后不好收拾。
  但那时陆宁远说,如今将威未行,必先振之以威,若先施恩爱玩于前,使人心松懈,后再欲立威,则人必怨威而忘恩,以致恩威俱废。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何,实在颇有一番大将风度,让人绝难联想到以这样年轻的一副面孔,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李椹当即拜服,没再劝了,如今归营,见全营整肃之态,士卒身上战意与自己离开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几乎就像换了批人,更感惊绝。见陆宁远要出营剿匪,他不顾旅途奔波,坚持一定要随军,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战便知厉害。
  此后数日,邹元瀚调集兵马向鹅笼镇合围,陆宁远则转战省内各地,平了数个贼窝。
  邹元瀚答应给他的粮草送到了,但玩了个心眼,所谓足数,只是补足了之前拖欠他的,之后的粮草还是没有着落。但陆宁远也不需要了,拿到邹元瀚所给粮草,大飨士卒,令人人饱食,然后便往山中剿匪。
  他只有三千人,所费本就远不及邹元瀚的数万大军,而经他之手,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克扣半粒军粮,有多少便与全营共分。而最重要的一点是,破了这些盗匪营寨之后,其寨中粮草布帛刚好足够他一军支用,邹元瀚自以为如此便卡住他的脖子,其实手却掐错了地方。
  连破数寨之后,非但他军中士卒少有伤亡,一应物资更是不减反增。不仅粮草比之前更多,就连作战用的军马也缴获不少,竟凑出了一大队骑兵。最奇的是,民间养马的很少,他缴获的马匹其实许多都是邹元瀚在之前一年与翟广等人交战时不慎遗落的,有些被翟广据为己有,有些则被这些土匪收走,散落各地,却辗转到了他的手里,马腹处还依稀可见朝廷盖的官印,李椹见了,不由啧啧而叹。
  就在这时,鹅笼镇传来消息,扎破天与翟广两相决裂,翟广仍驻在县城,扎破天所部却已趁夜出城,往南去了!
  第103章
  当日宋鸿羽提出分兵,既是出自公心,其中也不无私心。
  如翟广所说,如今他与扎破天两路会合,势大惹眼,又连破州县,大引朝廷忌惮。在鹅笼镇数日,大队官兵就已紧随而上,加之附近德安、武昌、九江数府都已调集重兵,大有将他们围死在黄州府之势,足见朝廷这一次的征缴实在非同一般。是战是走,需得早做打算。
  入黄州府之前,翟广他们相较于官军而言,兵力显著不足,不是邹元瀚那几万大军的对手,这两月下来,似乎已有一战之力。但邹元瀚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有一群乌合之众不假,却也很是有些精兵,翟广与扎破天两部加在一起,兵员人数和他也只不相上下,而他们兵士行进时往往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此又是劣于官军一处。
  真打起来,即便将士用命、或是抓住什么良机,出奇计当真击破邹元瀚部,但战胜他以后,往哪里去、如何对付周边把守在省界州界的官兵,又是一个大问题。聚在一起,抱成一个拳头打出去,固然是一个法子,但在那之后,官兵岂能轻易放过他们?定是又要紧追不舍,只是换了个地方做战场而已。
  与其如此,那不如两边分头行动,各自缩小目标,既不易被官军侦知,也可以麻痹他们,让他们以为在这般围堵之下,自己已经部众离心,四分五裂。
  宋鸿羽向翟广和扎破天提出此策时,便是这么说的。
  两人会同各自的军师、部将商讨之后,均觉着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原本已打算依计而行,只是因为鹅笼镇百姓献城一事横插进来,才耽搁了,但没出十日,此计就又被提起。
  当日宋鸿羽提议时,心里藏着些话没说。非但是他,其实这话无论是扎破天还是翟广,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强扭在一块,彼此谁都不自在,扎破天始终忌惮着翟广,翟广心里面也未必全然对他服气,能始终甘居其下,既然如此,还是尽早各走各路得好,免得兄弟阋墙,反而为人所乘!
  因此两边几乎是一拍即合地同意分家。
  毕竟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分家,却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两边谁都能从官军手底下走脱。于是半日之后,两边商定,先大吵一架,假意决裂,然后一路出城,作势要走,引官兵来追,再回头去打,另一路出城接应,合击官兵。大胜之后,各自取道脱身,扎破天去打他心心念念的县城,翟广则去他念兹在兹的深山僻野,往后各人好自为之,盟主之议从此作废,谁也不必再听谁的号令。
  至于谁出城、谁暂留城里,虽然此计是宋鸿羽所提,翟广却没有自专,而是让扎破天先选,将他这当不了几天了的盟主最后尊礼了一次。扎破天自然没有同他客气,选了出城的那路。
  他想得明白,留在城里固然有城池依托,但变数太大,万一官兵死围着县城,容易无法脱身。而他起兵以来,多是流动作战,经验颇足,士卒又已休养得酒足饭饱,也不怕随他流徙。万一他跑得快了,或是行踪足够隐蔽,邹元瀚没反应过来,放过了他,他便可借此机会直接脱身,哪里还会依计回头?如果日后翟广问罪,他也有理由:官兵没来追我,何谈前后夹击?我也是顺势而为,走得远了,不好再回来。
  他既这样想,便自然而然想到,如果自己选了留在城里那路,让翟广出城,那翟广恐怕也会生出同样的想法,到时候倒霉的人便是自己。自己的命还是捏在自己手里为好。
  商议已定,一月二十日这天天还没亮,他便趁着官军熟睡未醒,四开城门,在晨雾当中将兵马分为数股,悄悄出城。
  彼时邹元瀚中军已到鹅笼镇附近。前些日子,扎破天与翟广内讧之事早有城中密谈报知给他,据说闹得很凶,他料想不出十日就会生变,因此睡觉都恨不能睁一只眼。扎破天出城之时,他看似不知,其实早已暗中探听清楚,只是因暂时不知扎破天本人所在,才暂且按兵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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