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他心情平顺了,没想到好消息还在后面。很快传来军报,邹元瀚舍下他们逃走后,也没顺利和他的那些步军会合,而是在狂奔之时,遭到另一队叛军围攻,正是扎破天部。
  却原来扎破天叛出去后,往黄州府跑的路上,早就知道邹元瀚跟在自己后面。刚开始听说翟广攻下了大同镇,大喜过望,本来想与翟广会合,进城歇两天脚,路上听说翟广弃城而走,气得直骂娘,只得又往西追,最后听说翟广囤军兰溪,驻扎在城外,就没再急哄哄和他会合。
  他急于向翟广靠近,乃是打着算盘,想邹元瀚进了黄州府后,再追他还是转去攻击翟广就不一定了。要是翟广已经进城,邹元瀚知道不好惹,恐怕会继续打他的主意,但翟广没能攻下兰溪,那他就需要停下来看一看,看老邹是奔着翟广还是奔着他来。
  如果奔着翟广去,那他正好按兵不动,原地休整,反之如果继续咬他,说不得,那他就要同翟广会合,让这老兄弟帮忙分担一二了。
  他原本以为就这两条路走,没想到翟广居然布下了这样一支奇兵,把邹元瀚打了个落花流水。如此好事,岂能少得了他?扎破天即刻带人扑过来,要在邹元瀚身上也咬下块肉。
  他不识字,更不知道什么兵法,但带兵有日,和这些官兵周旋得多了,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平日里他为着保全自身,让自己滑成了一只泥鳅,让官兵捞也捞不着,但到了关键时候,出手绝不含糊,非要趁他病要他命,这一下是倾巢而出,只要不是受伤太重的和老弱妇孺,能作战的全带上了,昼夜兼程,刚刚好截住邹元瀚这一路。
  邹元瀚原本以为逃出生天,还顺便替刘缵除掉一患,正暗自庆幸间,忽然瞧见又一路兵马杀来,烟尘蔽日,简直是波压云涌而至,刚刚囫囵个重拼起来的心胆一时又碎,只有奋力死战,以期能够逃出一条生路,就是实在不能走脱,尸体也不能落在这些叛军手里,不然还不知要如何折辱于他。
  其实他刚才若不弃陆宁远而去,而是同他一道,退入他的大营之中,以陆宁远事先深沟固垒修筑出来的一应工事,支持到大军赶来绝无问题。他以为自己走脱,其实却反而自己走了死路,战不多时,即让扎破天部四面合围,几次突围也不得出。
  他知道,要是再拖下去,哪怕最后想法脱身,等一会儿翟广闻讯赶来,同扎破天两路会合,自己一样必死。这当口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长叹一声,把刀横在脖子上,便要自刎,左右亲兵却将他死死抱住,劝道:将军,不可啊!
  邹元瀚把人甩开,刀又放回脖子上面,正要剌下,亲兵又抱上来,死死拉着他的手臂,指着远处道:将军你看,有人来了!
  是咱们的人!
  邹元瀚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在那一刻,他周身一阵凉意,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为将陆宁远置于死地而额手相庆,只盼一抬头又看见他,见到他像刚才那样飞马冲入敌阵,接应自己出去。
  他这会儿当真已经死了么?
  他满怀希望地向来人打出的旗子看去。可是让他失望了,来人不是陆宁远。但没有让他失望太久,很快一阵狂喜就淹没了他
  来人竟是他的部众,之前因每人只有一骑、脚力不如他的私军而被他甩在后面的一支骑兵!是自己人来了!
  扎破天部一连多日未经休整,又鱼龙混杂,虽然声势很大,却并不很难对付,随便丢些财物,他们就扔了武器趴在地上捡拾起来,并不追击。部下很快救他出去,邹元瀚在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逃出生天,只觉心乱如麻,悲喜相间。
  一问才知,原来今天早些时候,自己的后军就接到陆宁远发去的急报,说叛军可能在前面设伏,担忧前军有失,忙弃了重甲,急行过来。他们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算算时间,应该是陆宁远探知翟广伏兵的同时,便一面收拾军马接应,一面命人传信了。
  但邹元瀚既然已经脱险,刚才临死之际灵台忽然生出的一抹凉意便转瞬消失不见。他摆一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怕翟广跟上,不敢耽搁,问明后方大军所在,即飞马奔驰而去。
  第95章
  陆宁远被传入邹元瀚的大营,已是这战后的第三天。邹元瀚与大军会合,惊魂甫定,渐渐站稳脚跟,就想起陆宁远来,传他来见。陆宁远扎营处离他相隔数十里,闻令后只带二十余骑飞马驰入邹元瀚的大营中。
  他赶到时,士卒刚用过饭,陆宁远下了马,缰绳交给别人,一面被人引着向帅帐走去,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邹元瀚营中士兵。
  他对邹元瀚豢养私兵的事早就有所耳闻,事实上除了邹元瀚外,据他所知许多将领都是这样。朝廷发给的军饷被服过手便扣下一半,士卒交战、习练间衣服又常常损坏,时间一长,破衣烂衫倒算好的,缺衣少裤、没有鞋袜的也累见不鲜。更有甚者,有将领克扣得狠了,加上朝廷也时常短于供应,有时就连作战用的弓矢枪刀也让士卒自备,士卒碍于军法,不敢不从,竟至于典卖家当、赊出来年的俸米,以备国用。
  陆宁远从一营营士卒身边走过,心里已经有数,眉头暗暗皱起来。如今正是隆冬,年关未过,邹元瀚军中的许多人竟然只着单衣,三三两两围在火堆旁边抱着手臂哆嗦着,一面取暖一面闲聊,刚吃过饭的空碗就摆在边上,人情懈怠,全无半点行军模样,但也良可悯痛。
  他从这些士卒们身边走过,难以自制地向他们看去,他们见他脸生,也纷纷回看着他。朝他投来的目光当中,有些是好奇,有些是嘲笑,更多的则是麻木,木木然地把眼睛转向他,又木木然转向别处,单薄的袖口在一月的寒风里不住摆动,从那里面伸出的手腕让风打得通红。
  陆宁远两颌突了一突,脸色沉沉的,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一矮身进了中军帐。
  江南地气卑湿,军营里又不比京城,驻军在此之后才几日,他腿疾便复发了,股骨与膝盖均觉刺痛难忍,走起路来便难以控制,不能像往常一样尽量不露异状。
  这还是他来到这一世后的第一次发作,之前在江北时冬天明明更冷,反而无恙,不过对这样的疼痛他已经习惯,平日里忍耐着,起居几乎不受影响,也从不和人讲。
  于是他被人带进帐内时,邹元瀚见到的便是一个高大的瘸子,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进来,见到他后并不跪下,只是简单施了一个军礼,对他道:末将陆宁远见过都指挥使。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邹元瀚嗯了一声,让他起来,心想你这个腿脚,还说什么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就是给你身上铠甲扒了,瞧你跪不跪得下去?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宁远下马走路,单凭陆宁远之前几次给他的印象而言,他压根没有去想他是个天生的瘸子,只当他是之前交战时腿上受伤,想到那毕竟也算是为了救自己,也就没和他计较。
  他和陆宁远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之前在当涂县,他原本打定主意让刘钦的卫队和翟广军自相残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按他的想法,如果最后翟广获胜,杀了刘钦,那便皆大欢喜,他反手就将翟广也灭了,拿他的首级去去向朝廷将功赎罪;如果翟广不顶事,被刘钦压住,那他便派出兵马,收取灭亡翟广之功,同时趁乱亲自取刘钦性命,假做流贼所为。
  可战局没过半,局势还未明朗,陆宁远忽然飞马过来,趁着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突入他面前,竟然拿刀架上他的脖子,说是要向他借兵。
  脖子上顶着把刀,刀刃就压在他的皮上,这哪里是借?分明是强逼他出兵!
  当时他并不识得陆宁远,仓促间只看清是一员小将,年纪不大,但握刀的手稳得惊人。邹元瀚没在他身上感觉到杀意,可清楚知道,这当口要是说出一个不字,脑袋定要搬家不可,无奈只得答应出兵,还按陆宁远的要求,给他拨了一小支人马,让他先去支援。
  等陆宁远走后,邹元瀚知道再按兵不动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担心刘钦走脱,忙也悉大军而前,加入战场,才有了后面翟广败走之事。这是陆宁远同他结下的仇怨。
  但二人之间不止有仇,陆宁远也救过他,还不止一次,如今再见,邹元瀚心情倒当真有点复杂。
  按刘缵给他的密令,他的第一要务乃是设法除掉陆宁远,如果不成,也要让他捞不着半点功绩。如今看来,陆宁远毕竟对他还算够意思,前者可以免了,后者却没得商量。
  邹元瀚虽然不在中朝,但对朝廷的事知道的可不比别人少,太子派了这么一个人过来是什么目的,他心里门清,十有八九是要把他当做突破口,彻底废了刘缵。
  他就算不为刘缵考虑,只为自己,也决不能由着陆宁远立功,把自己剿贼有年的苦劳都给他当垫脚石。他不害陆宁远性命,已经是投桃报李、仁至义尽了,至于其他,怪只怪陆宁远自己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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