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邹元瀚带着惋惜,看了陆宁远一眼,随后忽然把脸一撂,呵斥道:前番你未奉明令私自出兵,几乎贻误大事,你可知罪!
  陆宁远解释道:当时情势紧急,时机稍纵即逝,末将未及上禀,仓促出战,幸而袭破翟广,未酿大祸,请都指挥使恕罪。
  无论是他还是邹元瀚都知道,陆宁远出兵,岂止是未酿大祸,反而立了大功。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出兵西进,烧尽翟广粮草,现在邹元瀚哪还能摸到翟广影子?要不是他这些天故布疑阵,借翟广杀心牵制住他,现在兰溪已为翟广所有,邹元瀚哪能这么舒舒服服入城获得一波补给?要不是他事先探知翟广那支伏兵所在,接应在前,报信在后,邹元瀚所部兵马现在恐怕早已经被杀败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就是他自己怕也成了刀下之鬼,哪还有在这里耍威风的份?
  但情势如此,邹元瀚是非要给他个下马威不可,便置以上种种于不顾,冷哼一声道:朝廷自有法度,军中自有军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各行其是,置朝廷号令于不顾,国家成什么样子?别以为你侥幸胜过一阵,便可脱罪,前几日之事,本将会具表朝廷,赖圣明裁断。
  陆宁远心中并不在意,拱一拱手道:听凭将军处置。
  邹元瀚见他乖顺,就没再拿捏于他,转而道:这几日流贼龟缩不出,如何诱他们出来与我决战,你有什么想法?
  陆宁远答:以末将看来,既然我大军已至,流贼必然无意与我决战,恐怕过不多日就要想法遁走。如今翟广部与扎破天部合流,兵力强盛,难以一举攻破,但也省去我入深山密林搜寻之劳。以末将之见,不如上书朝廷,发函周边各省,各调官军把守省界,先将流贼困死于黄州府,以重军把断各条要道,断贼粮路。贼若敢攻城,则引军袭破其后,贼若坚守不出,则对其围而不打,严扼道路,坐等其粮尽自溃。翟广有人望而处卑位,时日一久,或许生变,趁势而击之,定可破贼。
  邹元瀚听他说到前面时还颇为不悦。按他本来打定的主意,既然大军开到,下一步就是要寻机与流贼交战,最好能将他们一举歼灭,以免夜长梦多。但听他说到后面,也觉有理。
  这些流贼士气正盛,现在还是难啃的骨头,就是战胜他们,且不说自己借以立身的老本要赔进去不少,能不能抓到贼酋也还在未定之天。
  要是按陆宁远所说,真能将他们困在一处,始终以重军相威胁,慢慢削弱,让他们进退失据,最后再一举袭破,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
  邹元瀚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向陆宁远瞧去一眼。他能有如此见地,实在惊人,这么一个好苗子,这么拔了忒也可惜,只是不知他乖不乖觉?
  他轻咳一声,从帅案上取过一支狼毫,放在手里把玩起来。他不读书,只粗通文字,能读能写而已,平时自然没有什么风雅爱好,可这支毫管一看就价值连城,洵非凡品。
  他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上面,略微抬头看向站在案后的陆宁远,你来之前,衡阳王还曾特地向本将致意,要本将好好照拂于你。殿下的这一番栽培苦心,你自己心里可要有数。
  他抛出话来,陆宁远如果乖觉,该是要向他纳上厚礼,以做投顺他们的敲门砖。如果稍蠢一点,看不出他这举动中的深意,不花钱的好话总也能说上一些。但是陆宁远哪样也没有做,而是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双手递交给他。
  末将来时,陛下命末将赍来一封手谕,要当面交与将军。
  邹元瀚一惊,不敢怠慢,当即站起来,绕过帅案,从陆宁远手里双手捧过,展开来一看,脸色登时变了,猛然抬头,眼睛看着陆宁远,对着他嘿、嘿、嘿一连冷笑了三声。
  陆宁远神色不改。
  邹元瀚把手谕合上,放在帅案之上。因为他转身的动作,旁边烛台上的火苗扯了一扯,他瞧得心烦,拿手指肚给掐灭了。手谕中大多都是些能想到的话,催促他抓紧破敌云云,但涉及陆宁远处,有一个字却是非同一般
  所有人都道陆宁远此来定是听命于他,包括他自己这几天想来,也觉太子费劲巴力塞来这么一个人,但如何驱使还不是要看他脸色,想想就觉着颇为好笑。谁知手谕里面提到陆宁远时,竟然有这么一句,随邹元瀚破敌,竟是有意让他独领一军,与自己没有从属关系。
  邹元瀚如何不惊?
  他回过神来,不由感叹,太子当真有能耐,这一个随字,不知使了多大的力,竟然能让宫里发出这么一道手谕。哼,陆宁远毫末之身,乳臭未干,带着区区几百人,也配和他并驾齐驱?真不知朝廷里都是什么样的人!
  在那一刻,邹元瀚起了杀心,想既然太子做到这个份上,陆宁远是无论如何都争取不来了,还是早早杀了他为好。但马上他就知道不可。既然能有这么一封手谕,就说明陆宁远不可轻动,真弄死了他,太子定不能善罢甘休,举东宫之力严查下来,自己未必逃得了干系。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陆宁远早不拿晚不拿,偏在这个时候拿出皇帝手谕之意。他此举非但拒绝了自己之邀,还是同他割席,挑明了不受他管辖,也无需听他调遣。而做完这些之后,偏偏还让他没法轻易动他。
  邹元瀚怒极反笑,在心中玉文盐暗道:好小子,你以为这样我就弄不了你?怕也将我觑得太小了。当下把脸一沉,抬起只手,阴恻恻道:我这小庙容不下大佛,陆副守备,请罢!
  陆宁远对他拱一拱手,没说什么,好像看不懂他面上神情,也不懂他话中之意,竟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转回身,瘸着条腿,一脚、一脚地出去了。
  第96章
  转眼已是同流贼顿兵相持一个月后。这天早上,邹元瀚漱过了口,把水吐进盆里,接过布巾擦了擦嘴,挥手让仆役退下,然后问候立在旁的副将,怎么样,那小子这些天还是什么都不干?
  副将答:还是之前那样。每天操练,就是教些听鸣金声、鼓声,辨认旗色、旗语之类的,都没怎么见教习武艺,别说别的了。
  邹元瀚让人服侍着开始换衣服,今天没有出兵打算,所以他也就没有披甲,听说他最近又招募了点人?现在有多少了?
  属下打探了,也就刚到两千人。
  倒是翻了一番。邹元瀚抬一抬手,让人系上腰带,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副将心领神会,低一低头道:还没有,不过属下看也快了。听说他们营里已经从一天三顿减成两顿了,士卒都有怨言。
  邹元瀚点头,继续卡着他的粮草。
  属下明白。
  邹元瀚挥手将下属和穿衣的仆役一起挥退,哼着小曲走到帅案前,坐下来开始用饭。
  这一个月来,邹元瀚采纳陆宁远之策,上表朝廷,请求朝廷下令周围各省配合自己剿匪,将翟广部与扎破天部围困在黄州府,同时也将其他各小股流贼隔绝在外,让他们彼此音信不通,难以互相呼应。他自己则引而不发,将这些流寇迫得四处逃窜,几无容身之地。
  期间翟广与扎破天曾几次突围,均被拦回,只得转徙各处,始终避着他大军军锋仓皇潜行。邹元瀚曾几次探明流贼大军所在,试图袭破,但均未成功。兵锋小挫,毕竟无碍大局,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自己四面张网,又以大军压境,内外夹击,这些流贼飞走路绝,眼下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用不多时定然落胆,大功已在俄顷间,只看那一天何时到来。最多三月,最快只要一个月,便可向朝廷具表告捷了。
  为着攻心,他还上奏朝廷,悬赏翟广人头,在全省当中四面张贴,赏格定得极高,足有三百万两之巨,想看重赏之下是不是会有勇夫。与此同时,对扎破天也有悬赏,只不过比翟广要少得多,只有一百万。
  一个月前陆宁远所说的翟广名高位卑提醒了他,如今他故意压低了扎破天的赏格,把他置于翟广之下,不知扎破天见了后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这边心情正好,那边,翟广、扎破天他们却也不是愁云惨淡。
  他们虽然被困在这一省之地,但这一月间并未遭受什么损失,反而在转徙各地间,队伍愈发壮大。每到一处,便有许多流民加入过来,他们一律收编成军,如今两部加在一起已有两万来人,同邹元瀚军已是相差不大。
  邹元瀚有空让人盯着陆宁远,却因心中轻视,没有仔细探明他们营中情况,亦或是觉着不过都是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乌合之众,并未在意。
  被他视作穷途末路的两队流寇,有时合二为一,有时兵分两路,随情形而变。临敌时两人便拧成一股,一同御敌,共渡难关,而遇募兵这种有好处的事,两人为免冲突,便尽量互相避开,谁也不去对方地盘。但无论分合,他们却是实实在在地没有半分落胆之意,唯一的问题便是粮草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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