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但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现在他们两个加上一个陆宁远,三个人正在一起,他就也不急着开口,走到床边,先摸了摸陆宁远的额头。
  他也不背人,当着他俩的面做出这番举动,有几分有意为之,因着神态如常,举止自然,别说是张大龙,就是李椹也什么都没多想。只有陆宁远心里一颤,忽地抬眼向他瞧来。
  刘钦知道他在看自己,见两把椅子都被占了,便坐在床边,烧退了不少,看你这身体,像是再有两天就要大好了。
  他说着,取过桌上的水,试试温度,自然而然地递给陆宁远,就好像之前的事全未发生过一般。
  几乎是在确定了陆宁远秘密的那一刻,他就在心里打定主意,此事到此为止,不能再逼问下去了。就算问清楚了又能如何?事实俱在,他不信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况且事情只有看出来的,没有问出来的,如果再问,那便是向陆宁远摊牌,告诉他自己和他一样,也是自上一世而来。
  现在他说过的话,还没有能真正暴露这点的,陆宁远顶多有所怀疑,却没有实据。一旦彻底暴露于陆宁远面前,那以后他看自己,便是看一个已经死在过他手里一次的人,一个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手下败将,一个死得那样轻如鸿毛、那样毫无建树的彻底的失败者。不管陆宁远作何想,此一点刘钦是断然无法接受的。
  他回忆起这一世同陆宁远相处的点滴,隐约感觉他对自己似乎是有愧的。要是让陆宁远知道自己便是被他杀了的那个,这愧疚或许还要更浓,他大可以拿来利用。但他不愿意这么做。
  这样囫囵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该做的事才能照常做下去,他也还能有像这样坐在陆宁远床头的时候,一旦揭开,他是绝不可能再同陆宁远亲近的了。
  刘钦忽地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在一瞬间垂下了眼,心中闪过一抹无措的困惑,拿着水的手跟着低了低。他想自己该是恨着的,但好像也不尽然。在恨之外,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他却心思烦乱,细究不得了。
  陆宁远从他手里接过水,同样意外非常。
  刘钦不再问了么?
  他心跳起来,忐忑地等着,幸好转天之后病势大减,这次不至于再失态。为了通风而打开条缝隙的窗口间,建康十二月的风轻轻吹来,丝丝缕缕缠在他身上,他握着刘钦给的水,还不及喝,喉咙痒起来,忽地低咳两声,然后一串一串咳嗽起来。
  他心里一烦,知道自己是又犯了旧疾。
  先前他年轻气盛,不满熊文寿,叛出官军私下与夏人交战,胸口中过刀伤,伤了肺子,从此落病,春夏时还好,每到冬天,只要被什么勾起此疾,就要咳上一月两月。咳得轻时还好,严重时颇为误事,上一世时他为此几次延请过名医,结果就和他的腿一样,没有办法根治。
  刘钦见他忽然咳得厉害,手中水上下乱荡,把杯子从他手里抽了出去,下意识站起来,回头看了李椹和张大龙一眼,意思是问他们怎么办。
  他知道三人是好友,便觉着李椹会有经验。但这时距离陆宁远中刀伤才过两年,伤养好后犯病还是第一次,李椹还不知道这是落下的痼疾,只当他是风寒咳嗽,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见刘钦看过来,眼神当中颇有问计之意,暗道他对陆宁远当真不错,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便借着粗通的一点医理含糊道:咳嗽是热症,与单纯的风寒侵体不同,大概要让大夫换一副药了。
  刘钦听他一说,登时醒悟,原来只有他知道陆宁远这病的底细。上一世时两人来往虽不多,但陆宁远朝野瞩目,打个喷嚏都有人知道,何况是经年常犯的旧疾。许多人为了讨好他,送医送药,都是公开做的,不是什么秘密,刘钦不费心思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年冬天,陆宁远正好回京,早朝时就开始闷声咳着,一声一声使劲藏也藏不住,差点因御前失仪被御史参上一本。刘钦心想,他这样的还能打仗?但和自己无关,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退朝以后,众人走出大殿,陆宁远不再压抑,咳得简直是撕心裂肺,像个老头,在一处偏僻处站定,背人埋着身子,肩膀一抖一抖。
  刘钦从他身边路过,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觉着他可怜,又或许是想到自己,难得停下来问了一问。
  陆宁远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看他,声音止住了一瞬,因为咳得很久,瞧过来的两只眼睛有些发红,但一下子很亮。刘钦不记得那时两人都说了什么,可是陆宁远朝他看来的那一眼,竟然无意中记到现在。
  他虽然对那时的印象不深,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当时他一定没有像现在这样,凑到旁边,抬手在陆宁远背上拍了拍。
  陆宁远刚刚犯病,还不严重,本来马上就要停了,让他的手落在背上,心中激动,岔了口气,反而咳得更加厉害。刘钦不知,就没停手,让李椹去找大夫。
  等李椹出去好一会儿,陆宁远才渐渐平复下来,一张脸咳得通红,神情中倒不见什么痛苦萎靡之色,脑袋垂得低低的。刘钦见状,就想把期日兴兵之事和他说了,但开口之前,心中忽然现出一个念头
  要是他现在像那时一样看我一眼还没想到后面,陆宁远就抬了头,扬起那双因为久咳而变得湿漉漉的眼睛朝他望来。
  忽然间,像是一跤跌进水里,柔软的凉意荡彻全身,刘钦站在那里,竟然呆了一呆。
  这感觉似曾相识。多少年前的曲江宴上,他还是个鲜衣怒马、不谙世事的少年,匝岸杨柳绊惹微风,千万根枝条乱睃着星眼,他被什么撞在心头,陡然间怔在原地。
  他回神,这次没再出汗,但走到窗边,想将窗户大开着,想了想,却反手关上了。陆宁远的眼睛追着他,刘钦没再向他看去,环顾一圈,看见椅子里的张大龙,忽然问:你吃饭了没?
  张大龙张嘴,发出一声,啊?
  刘钦抚了抚平整的衣袖,看着他,又或者是看着门口,走,和我出去先吃两口东西,回来有事和你们说。
  第84章
  刘钦把张大龙支出来,张大龙初时还不大乐意,想着自己是吃了饭来的,这会儿再吃也吃不下,就算一定要吃,那在陆宁远房间里面凑活一下也就行了,和太子同桌用饭恐怕要守些麻烦规矩,但刚出了半声,这边让刘钦拿眼凉凉地一瞧,那边让陆宁远也使个眼色,抓抓脑袋,跟刘钦去了。
  该说不说,这太子府上的伙食倒是真好,张大龙原本不饿,但和刘钦一块坐下,往桌前一瞧,肚子里的馋虫便蠢动了。他清清嗓子,像陆宁远似的咳了一声,忘了刚才的念头,从桌子上拿起筷子,见刘钦还没动,犹豫一下,正要放下,刘钦却也拾箸,朝他扬扬下巴,客气什么。
  张大龙嘿嘿一笑,埋头开吃。一面吃,一面心想,陆宁远真有福气,平时天天吃的都是这些?以后得时不时来找他了。
  刘钦吃得很少,漫无边际地同他闲谈起来。先是说起自己回京之后的事,然后往前,追叙了一番在江北并肩作战的旧事,从凤阳一路说到睢州。
  张大龙压根没想他和自己说这些是因为什么,听他起了话头,有一个接住一个,因为嘴里一直有饭,说得呜啦呜啦。
  刘钦听不清的时候比能听清的时候多,但也不在意,很快说到两个人刚遇到时候的事。张大龙道:那时候单知道你是陆千总朋友,奥,现在是陆守备了,副守备,哪想到你是嘿嘿。要说也巧,怎么就刚刚好碰上。
  刘钦问:你们当时离开大军自己行动,和夏人打过几仗?
  张大龙回忆了一下,嘴停下来,也没几仗。陆守备带着俺们,一边走一边打听,绕着狄吾的大营走,看能和谁打。不算路上遭遇的小股游兵,真正打的硬仗其实就是劫呼延震那小子营垒那一次,要不怎么说巧呢!
  嗯,确实是巧。刘钦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我与靖方几年没见,没想到再见时候是在夏营,可惜我那时眼睛看不见,倒没认出他来。
  张大龙问:你现在眼睛全好了没有?还像不像之前那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刘钦回答着,放下茶杯,又同他聊起别的。
  这顿饭吃了好一会儿,一直吃到李椹回来。刘钦倒也没忘了陆宁远,知道他哪怕生病时也不爱吃白粥青菜,就没让人特意准备,从桌上撤了两道肉菜给他,又让人往碗里盖了满满一勺饭,因为陆宁远右手能用,这次是分开送的。
  在等张大龙吃完饭的间隙里,刘钦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面便有些心不在焉,虽然时不时应上两句,但念头已经转过几圈,其中一个是想,看张大龙吃饭虽然也香,但他差在吃相不好,话说急了还会喷饭,与他同桌用餐实在不是什么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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