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和他相比,陆宁远吃饭时虽然也会说话,但往往是咽下一口再说,吃的时候是大口地吃,说的时候也吐字清楚。这样一想,顺势在心里把众人挨个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若单以下饭而论,陆宁远的地位倒当真无可替代。
等张大龙吃完,两人结伴又回了陆宁远的住处。可惜的是陆宁远已经吃完了,小厮端着餐盘从他房中出来时,刘钦刚好路过,向里面望去一眼,两个盘子一只碗全都干干净净,几乎照得出他的面孔。
他忽然笑了一下,没发出声音,自己也没注意到,等推开门见到李椹找来的大夫,心神一摄,这才发觉自己在笑,顺势对向自己见礼的大夫点点头,一派和颜悦色,之后却将笑收了。
大夫已经给陆宁远诊治过,问明了他胸口的伤,明白棘手,不敢专断,建议刘钦去请御医。刘钦知道请御医也没作用,但不欲让陆宁远察觉有异,便假装不知,点了点头,说明天一早就着人去请,让人给了诊金,送出府外。
等人走后,刘钦这才向陆宁远看去第一眼,见他这会儿功夫,居然穿戴整齐,自己坐了起来,不由惊讶,问:你要出门么?
陆宁远摇头,不出门。
刘钦就猜不到他穿这么挺括是做什么了,但毫末之事也不值一问,见张大龙站在门口,李椹站在屋内,屋里两把椅子都空着,便寻了一把坐上去,对他们道:今日朝会上定了出兵日期
他话没说完,张大龙马上道:如何,啥时候走?急急进了屋里。
刘钦向他看去一眼,十日后。
张大龙猛地将手一拍,随后抱在一起一劲儿搓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让走了。再不动地方,黄花菜都凉了!
李椹也颇为激动,知道这是个立功的好时候,这次表现好了,往后的机会还多的是,要是弄砸了,第二次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向陆宁远,见他神情淡淡的,像是并不意外,更不见半点兴奋之色,心里奇怪,但想他平日脸上就少有表情,便不在意,随后就听刘钦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
李椹忙聚精会神地听过去。朝廷这次之所以敲定得这么快,是因为北面有消息传来。此事目前还是绝密,我同你们说了,你们心里有数,但决不能对外讲。
张大龙忙不迭地点头,李椹道:殿下放心,臣等一定守口如瓶。
刘钦嗯了一声,眼睛在几人脸上扫过,看到陆宁远时,下意识地收了回来,但随即故意又将目光移回到他脸上,右手食指在桌上曲了一曲。
夏人送来一份国书,说要与我们议和,条件是让今上去位,朝廷大哗,皆说不可,圣意便决心尽早扫除东南寇乱,以全力应对北面。因此你们这次出兵,干系重而又重,我这样说,你们明白么?
他说的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一国之君被逼退位,这在本朝实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李椹虽然官职尚低,没能参加朝会,但对刘钦所说的朝廷大哗,也能想见一二,脸色一时凝重起来。
在刘钦说此事之前,按他心里所想,这次若能一战而胜,自然皆大欢喜,一旦出兵不利,也至多是要再蹉跎几年而已。但出了这事之后,东南之事举朝瞩目,要是不能破贼,不用刘缵、陈执中他们弹劾,就是朝中大人们的唾沫星子都足够把他们淹死。刘钦虽为太子,岂能保得住他们?一时心中打鼓,看向陆宁远。陆宁远却仍是面如平湖,神色一点未改。
刘钦在说话时,大部分时候视线也都落在陆宁远脸上,注意着他的神情,果然与他所料大差不差。但他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细究,便不声张,转而对李椹道:这次出兵,怀音,有件事情需要你留神。
李椹神情一整,殿下请讲,但有能用到臣处,臣一定尽力而为。
刘钦向门口使个眼色,把守在门外的朱孝便按着刀进来,低声道:殿下。
刘钦向窗外看看,你带人把守在外面,没有我传见,一律不得放行。
朱孝领命去了。刘钦等了一阵,听外面动静小下来,才道:最近我收到几条消息,两相印证,应当无差。
消息是他借崔孝先的人脉探知的,但来源没有对这几人透露,这次东南民变所以迟迟不能平定,和陈执中赈灾不力脱不了干系。赈灾款项,他和他下面的人应该是拿走了不少。要在京里,他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捅不出来,你们出兵在外,下到各县,倒能捉到些风。
殿下是说李椹心头乱跳,因为激动,脸腾地热了,要臣尽量搜集证据回来?
要物证,如果可以,也要人证。只有一点,做得要隐蔽。刘钦叮嘱,除非掌握了能一击毙命的证据,不然尽量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提前知道。
李椹缓缓点头,沉思一会儿,忽地又问:殿下以为,该从何处下手?
刘钦早就胸有成竹,闻言不假思索,只答他一句,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李椹便即恍然,低声应道:臣知道了。
刘钦见他一点就透,心放下了一些,后背靠上椅子。
上辈子李椹常年随陆宁远征战在外,又因为是幕僚,事功不显,对他的为人,刘钦知之甚少,这一世才相当于第一次认识他,只知道他有几分聪明、会看人眼色,对他的忠诚虽然多半是因为陆宁远,但论迹不论心,也不必在此节纠缠。今日稍稍一试,李椹的反应倒算合格,只望他这一趟去,也不会让他失望。
刘钦今日对张大龙和李椹都说了许多话,但对陆宁远还不曾单独讲过一句。见他一眼一眼地看着自己,本来也有要对他叮嘱处,但思及他打过的仗比自己多多了,又觉没有必要。他没有别的话说,正要起身,陆宁远却出声道:殿下。
刘钦问:怎么?
陆宁远坐在床头,后背却不后靠,坐得十分挺直,不知这次出兵,朝廷可有定下时限?
那倒没有,不过越快越好。
乱军流窜数省,又分成多股,彼此间互不从属,时分时合,遇小剿则抱成一股,遇大军则四散分逃,若想彻底平定,绝非数月之功。臣此次奉旨出兵,不知朝廷是想要臣一战而胜,还是想要彻底根除此患?
他问的是朝廷,其实问的是刘钦。刘钦一时愣住,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要是能彻底平定东南乱局,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朝廷哪会容许陆宁远一年两年不得成功?
刘缵、陈执中的眼睛正盯着,陆宁远出兵后一月没有捷报,怕是就要弹章如雪,攻讦四起了,哪里又能以年计?况且就算朝廷有耐心,他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最晚在明年六月,和约就要签订,皇位上就将换一个人,那时若陆宁远还领兵在外,他岂不被动?
但剿而不除,势必遗患无穷。眼下翟广还没成势,要是再给他两年时间,让他扎下根来,就是再加三倍、五倍的人马,怕也难一举成功。刘钦想到此处,皱了眉头,慢慢道:朝廷催问甚急,恐怕需要先胜一二场,再说其他。你尽力而为就是,能争取处,我一定为你争取。
陆宁远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了低眼睛,应道:是。
刘钦也有些尴尬,便不多留,又说几句便离开了。李椹始终惦记着他特意撇下陆宁远,单独找张大龙出去的事,等他走后,马上发问,大龙,太子殿下刚才叫你出去,都说什么了?
没说啥,就是闲聊呗。张大龙道。要是再小二十岁,这张脸大概当得上一句天真无邪。
李椹坐下来,正坐在刘钦刚坐过的椅子里面,上面还带着点热气,坐起来暖乎乎的,你复述一下我听听。
这张大龙抓了抓头发,说得太多了,这咋能记清。又是在江北的事,又是在京里的事,对了,殿下还说起你了。
说起我?李椹问,殿下说我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是参加的哪年的科举,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李椹又问几句,张大龙勉力思索,只觉这辈子没有动过这么多的脑子,直想得头晕眼花,零零散散又复述出来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刘钦插在谈话正中、状似无意问他的那句,果然没想起来。
李椹听了半晌,仍是不知刘钦的用意,后来便想太子可能就是想找人陪着吃饭,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转而对陆宁远道:咱们这次算是走到险着上了。有把握能胜么?
有。陆宁远靠回在床头上,只回了他一个字,李椹便觉心放下来,对他点一点头,不再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