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他一时呆了,抱着刘钦身体,抱起来,滑下去,又抱起来,又滑下去。刘钦像是变成一滩血肉,或者是一捧沙子,弄散了拢不起来。他把刘钦放在腿上,这次总算抱住了,撕下衣服给他压住胸前伤口,越压血就越流,前后一齐涌出,将他的腿也打湿了。
刘钦的那匹马没有跑走,焦急地围着他转圈,鼻子里发出不安的啼响,不懂刘钦已死,只以为他被抓住,弯下脖子连连用嘴叼他肩膀,想要把他拉起来,牙齿叼破了刘钦肩膀,却没有血再流出。
陆宁远惶然着,没有落泪,只感觉不是真的,揉刘钦心口,没有反应,反而渐渐凉了。什么东西硌在身上,他低头,看见是刘钦身上插着的羽箭,抽出来,箭头挂着一小块皮肉。
李椹策马过来,见到逆贼竟是前太子,同样一愣,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陆宁远见到他,如同抓到一根稻草,急急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杀了他么?我杀了他么?说到后面,话里带了哽咽。
李椹定一定神,知道他和陆宁远卷进了大事,没答这句废话,抬头看向周围。远远已能看见宫里来人,他忙对陆宁远道:快起来!
陆宁远没有听见,把手捂在刘钦胸口的血洞上。李椹看见,不明所以,心都捅烂了,没救了。伸手想把他拉开。
就这一句话,陆宁远霍然惊醒,浑身猛地一凉,手上跟着一松,任李椹拉开了他。
从此他被落在了那里,即便后来他又做了那么多的事,南北驱驰,六师屡征,名震羌夏,但他从没办法忘记过那日。
什么沉重至极的东西压在身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了。陆宁远粗重地换着气,不敢看刘钦的脸。
他想,刘钦大约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要怎么对他?他说还会相信自己,那又是种怎样的相信?要不要全都对他说了?可就是自己亲手杀了他啊,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
刘钦扶他躺稳,就松开他,手从他的身上离开。陆宁远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冲动,于是就像在梦中时那样,像在昏倒之前,猛地拉住了那一只手。
他的手发着烫,便觉刘钦的手凉,刘钦轻轻抽了抽,他下意识地把手一松,马上又攥紧了。
刘钦一愣,等着他开口。陆宁远却没有话说,不吭声,也不松手,只是固执地拉着他。终于,在陆宁远喉结一滚,就要开口时,刘钦眼中有什么一闪,先他一步道:还发着热呢。
说着,他顺势坐在床边,还是擦点酒吧。
第83章
第二天朝会,刘崇果然出示了夏人议和的国书,一时举朝哗然。满廷臣工无论文武,无不纷纷请战,皆说决不能答应夏人要求。
但不答应,就要备战,一旦夏人大举南下,江北就要加派人马,要制作甲胄兵器,要运送钱粮,之前拖欠士卒的军饷也需要补齐,然后问题便落在了钱从何出。
崔孝先便站出来道:东南各省向是膏腴之地,富甲天下,赋税若能足额收上,足可以供养大军,只是目今流寇猖獗,为害乡里,良民胁从,人心思乱。普通百姓,原本该向朝廷纳粮,却被流贼抢劫一空,许多地方粮食已经收上来,却被匪类中道劫走。以臣看来,粮饷不是不足,是一时难以尽数征收,必须先破流贼,畅通粮道,以实军资,方能御敌于大江之北,请陛下明鉴。
刘崇经他一说,也深觉有理,忽然想起陆宁远的事,问他怎么还没出兵。刘钦原本想要出班,没想到周章先站出来,详述了户部、工部、兵部因钱粮支绌不得已互相推诿之事。
刘钦听得一愣。崔孝先已可以算是他的人了,在朝堂上替他搭梯子、找台阶不是什么奇事,但周章竟然会替他说话,倒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放在以前,刘钦或许要生出些绮念,想他对自己毕竟不同,但现在心里装着的事太多太沉,竟起不了一点念头。片刻之后,他马上想到,周章不是在为他说话,是一片公心为了国事,在他心里装着的,既没有关于刘缵的私念,也没有关于他的私念。只是于朝廷而言,当真到了下定决心扫清叛乱的时候,所以他便有这般的进言。
刘崇亲自过问,加上岑士瑜为岑鸾之事还刘钦人情,暗中出力,先前始终拖延不下的事果然很快就定了下来。十日之后陆宁远便要出兵,带去的人虽不足数,但允许他在当地招募兵勇,粮草也不多,但可支一月,一月之后与邹元瀚会合,可从他那里一体支取。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刘钦虽不满意,却也知道没法再争了。要是别人,这样稀里糊涂出兵,不说全军覆没,恐怕也会无功而返,但陆宁远不同旁人,粮草军士这些问题未必难得倒他。
这念头生出,他不由顿了顿脚。
他明知道陆宁远才二十出头,可从什么时候起,便不觉对他的用兵之能多有倚仗?如果陆宁远现在当真只是个毛头小子,他还会将这或许是两国签订和议之前唯一一次出兵的机会交到他手上么?原来答案早就摆在他面前了,只是他之前从没注意到过。
他这里忽然缓下步子,那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崔允信险些撞上来。刘钦顺势同他闲聊几句,让他替自己向崔孝先道谢。
交谈时,崔允文就从两人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刘钦拿余光看着他,脸上神情没变,脚尖却向着他转了一转。
傍晚,等崔允信回家时,父兄两个正在用饭。崔允信已经在外面吃过,就没去凑热闹,见过了礼,便要回房,却被崔孝先叫住。
又去哪里鬼混了?你也老大不小,成天价该有点正事了。
崔允信本来就是假意要走,专等着父亲发问,闻声便笑呵呵地转回身,拉开椅子坐在桌边上,什么鬼混,儿子是去寻了些新鲜玩意,打算之后拿去送给太子。
崔孝先原本板着脸,听他说起太子,不由缓和了几分面色,只是仍端着架子,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你那东西,太子就瞧得上眼了?
寻常物什,他未必瞧得上,但这个不一样崔允信说着,神秘兮兮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方盒,推开盖子,给崔孝先瞧。
崔孝先看进去,见里面是一块玉,看纹路光泽倒是上品,只是形状奇怪,方不方正不正的,问:就这个么?
崔允信看他神情,就知道他不懂,笑着问:爹,您道这是做什么的?
就是块玉,能做什么?
崔孝先做官的官声不怎么好,在刘钦那里也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到了陆宁远那,就更是大奸大恶之徒,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他有一点,就是于食色两性都十分淡泊,平日里算得上洁身自好。崔允信见他实在不懂,也不好再说,把盖子一扣,转了话题,您就瞧好吧。对了,今天太子殿下让我代为道谢,说您今天在朝堂上给他帮了大忙。
嗯。崔孝先抚须道:这才算干了件正事。他都是怎么说的?
崔允信就把刘钦让他转达的话同崔孝先说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瞥崔允文。他大哥还在那里八风不动地吃饭,好像这边的谈话与他无关。
他便说得更加起劲,将刘钦说得对他倚重非常、亲密无间,崔孝先虽然知道他言辞夸大,不可尽信,听着却也不由老怀大慰。
以他的身份,明面上不好与刘钦走得太近,以免授人以柄。他这小儿子素来有纨绔之名,他去和刘钦玩玩闹闹,谁见了都不会起疑,万一将来事有蹉跎,押错了宝,他几乎没与刘钦直接接触过,毕竟攀扯不到他身上,回旋的余地就也大些。
他一面听,一面微微颔首,同崔允信一样,也暗暗瞧向了崔允文。他这长子性情沉稳,比起小儿子,自己一向是更看重他的。可与太子结交的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他却没了动静,原先还同刘钦有点走动,最近的几次聚会游宴,听说他都没再出席,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前天崔孝先还问过他,他说自己任职禁中,不好与太子走得太近。崔孝先一听就觉着不像真话,但想儿大不由爷,也没再劝。这会儿见他不吭声,忽然想他与刘钦疏远,会不会是想走衡阳王的路子,或许自己该在两条船上都走一圈?但马上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要是推了衡阳王上去,他岂不一辈子都要被陈执中压上一头?况且陈执中在江南根基不浅,这时候向刘缵示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扶持刘钦却是雪中送炭。他在朝中孤立无援,得了自己襄助,岂不心怀感激?这样一想,便将刚才的念头抛之脑后。
崔允文道:父亲,我用好了。说着搁下筷子。
崔孝先嗯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他便起身离开。崔允信瞧他背影,撇了撇嘴,虽然不饿,拿起桌上筷子又往嘴里填了两口。
这边父子夜话,那边刘钦回到府里,果然遇见前来探病的张大龙,还带来一个李椹。他特意让德叔叫张大龙过来,自然不会是让他瞧瞧陆宁远发烧是怎么个烧法、烧得有多高的,而是别有一番用意,对李椹也有要用他之处,与张大龙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