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见刘钦过来,他自觉从床边让开,看见他腰间空了,没有佩玉,暗暗记下,准备去拿块回来。
  刘钦没急着去看陆宁远,看他要走,拦住他在耳边道:让人找张大龙,告诉他陆宁远病了,让他过来。他点点头,把水盆端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关门出去。
  刘钦走到床边,垂了眼睛往床上看看。陆宁远听见了德叔的那声殿下,睁开眼睛,见刘钦就在旁边,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刘钦原本看他虚弱,正打算伸手在他额头上探探,见他自己坐起,倒不好伸手了,就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右手轻轻抚上左手手背。
  陆宁远一口一口喷着热气,呼吸粗重得刘钦都能听见,刚褪去血色的脸又烧得红了,靠在床头,忽左忽右地轻轻晃着,却不躺下,怔怔睁着眼,在刘钦抱在一起的两手上瞧了一会儿。然后,在刘钦刚好要说话时,他忽然问:很疼吧?
  刘钦一愣,随后恍然,神情一整,两眼盯着他面孔,应道:嗯。
  陆宁远不语,忽地哽咽一声,从床头离开,往前一点点弯下了腰,像是张越拉越满的弓。张到头时,往旁边一歪,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第82章
  那是在他杀死刘钦的大半年后,陆宁远病势渐轻,就想弄清楚刘钦为什么要做出谋反的事。
  从刘钦被夏人放归之后,他们两个私下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少有的几次坐下来聊天,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刘钦在江北时都经历了什么、心里想着什么、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陆宁远全都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刘钦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作为阴谋作乱的逆党,被传首京营诸军后,便裹了张席子草草下葬。埋葬他时,不知道有没有人将他的首级和身体缝在一处,而他那不起坟茔、不立墓碑的埋骨之地究竟在哪,除去刘缵之外,也无人知晓。
  刘钦活着时没有什么建树,死时又是篡逆而死,就此成为朝野间不可提及的人物,无人追思,无人哀悼,也无人凭吊。大江日日东注,销骨磨名,俯仰之间,身共黄土俱尘,名与草木同朽,或许再过不久,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了。
  但陆宁远记得。他借着在京城养病的功夫,私下里探寻着刘钦留下的痕迹。
  当初刘钦起事之前,或许是对自己能否成功没有把握,事先便将府里的人遣送大半,约定大事若成,就还有再见之日。后来自然是没有这一天的,于是这些人就各奔东西,散落各处,像水滴掉进大海。
  陆宁远想了所有的办法,暗中找了很久,终于辗转找到了曾照顾过刘钦的一个老仆,那个人就是德叔。
  小的时候陆宁远与刘钦便是好友,对他身边那个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自然留下了几分印象,后来他去刘钦府上拜访,也曾见过这个老仆的面。只是他找到此人时,正值深夜,他又头戴蓑帽,身披斗篷,这老仆一时并未认出他来。陆宁远也就没有自报姓名,当先向他问起了刘钦的事。
  刘钦谋反,阖府都要连坐,这老仆自然不敢再居住在京里,但他身有残疾,又半截入土,在世上更没半个亲人,也没处可去,就栖居京郊,在农村隐居起来,用分别时刘钦给他的银两盖了一座土房,剩下的钱足够他衣食无忧地度此一生,他却全都埋进地里,同乡人一起力田而食。
  旁人看他,便是一个寻常的老汉,只是声音发尖,下巴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胡须,说话口音和别人不同,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陆宁远找见他后,说明来意,他原本十分警惕,问他什么都说不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但陆宁远追问几次,他呆立一阵,长叹一声,终于松口,请他进了院子,却没让他进屋,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哽咽,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出了那事,人人都说雀儿奴是乱臣贼子,和他刀割水洗,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就是提也不敢提他。你是一个有肝胆的,难得,难得他死了那么久,你想问他什么?
  陆宁远来的时候,是想问刘钦谋反是因为什么,但默然一阵,开口时却是问:他这几年过得不好吧?我见过他的手是在夏营里弄的么?
  他竟问出这样的话,老仆也是一愣。过了半晌,在一片黑黢黢的夜色当中,陆宁远才听见他那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将虬曲的树皮从树干上一块块剥开。
  是啊。他在夏营吃了多少苦,不止是那一双手,还有身上老仆低低地说,他心强,对那时候的事不肯多说,但身上的疤一道道的都在那里,光我见到过的,肩膀、胳膊、前胸后背,还有腿上,有烫出来的,皮都鼓着翻着,还有打穿了的,肩膀上的疤一前一后,那是后来长起来的,刚回来时候,是从前面通到后面
  啊。陆宁远忽地发出短促的一声,老仆耳背,没有听见,又继续道:他不和我们说,但我看着他从小长大,哪能不知道,到后两年,他身体更坏,成天价疼着,尤其阴天下雨,就躲在屋里,一整天都不露面,他是出不来啊!
  有时候我耽着心,夜里睡不下,悄悄去他门外,就听里面翻啊翻啊,半宿半宿不歇。太医也看过,没有法子,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后来他就做了那事其实做不做都一样。也好,其实也好,成天一刻一刻那样疼,哪是人能受的,不知道现在
  他声音轻下去,像是怕吵醒什么人似的,他是不是睡着好觉。睡吧,睡吧,好孩子,睡了就好了
  空气湿润着,看不见的灰尘漂浮起来,东边的云层间响起隐隐的雷声。陆宁远在斗笠里面,像是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
  好半天,他才又道:老伯,他在夏营中的事,你知道多少?是谁对他用的刑?
  他声音压得太低,像是咬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仆一开始没听清楚,问他说了什么。陆宁远又重复一遍,手按向腰间的挎刀,刀在鞘里轻轻打出脆响。
  第二次时老仆听清楚了,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却看不见,只能听见一点动静,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过了一会儿,又道:可能是一个叫呼延震的吧。他经常问起这个人的消息,对别人都不这样关心。
  忽然,云层间落下一道闪电,照亮半个天幕,有一瞬间的功夫,将这座小院也照得亮如白昼。陆宁远的脸与老仆的脸在黑暗当中相对着闪了一闪,一个满布汗水,一个沟壑纵横。然后电光落下,小院又归于黑暗。
  借着这道电光,老仆看清了陆宁远的脸,一瞬间认出他来。然后,就听一道厉声的哭嚎如鸟啼般突兀响起,老仆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朝着陆宁远扑过去,扯他衣服,拼命捶着他拍着他,没有指甲的手指使劲抓他的脸。
  陆宁远呆呆站着。老迈的拳头一道道落在身上,于他而言,一点疼痛也不觉。他眼前忽然闪现出刘钦的身影,眼睛在眉骨里陷着,手腕的骨头支棱出来,神情悒悒的,看到自己看过去,就拉下袖子,藏起了那两只伤疤横贯的手。
  这一次,陆宁远没再黯然退开,猛地向前捉住了这一双手。但下一刻,他手中一空,它们便如轻烟散去,刘钦却站在远远的地方,面目模糊着,定定看他。
  他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刘钦便如水上浮光、风中掠影般改换一次面目。
  年幼的刘钦伸手一拉,拉他上了自己的那匹小马。他坐下去,鞍间一空,小马消失不见,两人一起跌倒。刘钦血流满地,脖颈间空空荡荡,裸露出鲜血淋漓的腔子,他的面孔却凑近过来,一晃到他眼前,神情带着焦急,好像还有一点关切,张着嘴不住对他说着什么。
  陆宁远不住地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悠悠转醒,意识从核桃般大小一点点在身体中延伸开,声音从很远处来,渐渐近了,最后响在他耳边。
  陆宁远?陆宁远?
  刘钦拿手扳着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托着他,差不多是同他抱在一处。
  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隐隐作痛,陆宁远想起自己正在发烧,而且烧得很热,这才见到这样之景。但当刘钦见他醒来,把他放回床上,他的后脑挨上枕头时,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醒了,下意识地,喉咙里发出一响。
  梦境和眼前的现实交织着,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明明知道自己此时正在哪里,正在何时,却觉着自己被落在了京郊,落在腊月十五的那天。
  他下马,把长枪从地里拔出来,刘钦的身体挂在枪上,跟着向上一提,又沿着枪身滑下,但只滑下一半,枪头的锋棱就卡进肉里。他跪坐在旁边,一手按着刘钦的身体,另一只手把枪抽出来,当啷扔在地上。没了枪杆,刘钦的胸口只剩一个黑色的洞,从那里面,猩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下面的地给洇成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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