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那时陆宁远是当真对崔孝先恨得动了杀心,却不知崔孝先对他也是一般。
于崔孝先而言,为了讨好皇帝,得罪了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若是不能趁此良机将他一击毙命,将来放虎归山,自己岂有活路?因此是非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
后来官兵节节败退,夏人已打到长江边,实在不得已,刘缵又将陆宁远放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复出,只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而已,圣心已去,崔孝先又虎视眈眈,就连呼延震听闻之后,也对左右断然道:陆帅虽来,必定无功!
后来果如其言。陆宁远只扎好营垒,同故意避战的夏人对峙不到三月,便又被召回,这次不是幽禁在家,而是直接下了诏狱,进入到他生命的倒计时中。
刘缵因他曾立有大功,一度举棋不定,始终下不了决心杀他,崔孝先便暗自托人挑唆张大龙,说皇帝已下密旨,马上就要处死陆宁远。张大龙果然不干,串联起陆宁远曾经的旧部,想要兵谏,自然没有成功,却是终于将陆宁远置于必死之地。
本来陆宁远身在大狱,不该知道外面情况,就是有再多的阴谋,他那里也只有狱中四壁。但杀他那日,崔孝先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亲自传旨,顺便将张大龙之事告知给他,怕他不知,还告诉他包括张大龙在内的若干乱党已经各自枭首,此时此刻已死了好几日了,甚至凑在他耳边,把张大龙兵谏的真正原因也说给了他听。
那时陆宁远身受重刑,缺水缺粮已有多日,更兼不堪狱中阴寒卑湿之气,肺疾腿疾一起复发,消瘦憔悴,再不复往日威风,旁人看来,连抬一抬手怕都费劲。但他盛怒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崔孝先一掌掀翻在地,虽然马上就被人拉开,却也惊得崔魂飞魄散,坐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
如今又一次见到此人,陆宁远如何还能安然处之?便如刘钦复明后看见他第一眼时那样,一霎时透出刻骨的恨来,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想杀了这人。这杀意就像是离弦的箭,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收不回了。
他一路沉默着,跟随刘钦回到太子府上。前几日从周章家里搬出,刘钦说他住馆驿不便,就让他也一同住了进去。他没有如李椹所想那般推辞,甚至按张大龙的说法,拍拍屁股颠颠地就住进去了。
现在的李椹和张大龙对他还不十分了解,甚至即使是多年以后也不知道他的全部。一些他们以为他在意的事情,其实他并不在意,一些他们从不觉着会在他身上存在的感情,他却一直深深埋在心里。他无所谓什么名声,也不介意所谓的寄人篱下,当他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放在打扫好的一间屋里,从屋里走出来时,在院子里看见正同下人交代事情、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刘钦,心里只有暗暗的开心。
但是
他慢吞吞下了车,落在刘钦身后半步远处,穿过回廊、穿过花厅、穿过庭院,往自己的房间慢慢走着。
刘钦走在前面,同样不说话,醉酒后脚步不大稳,但看着像是也不会摔倒。陆宁远看着他的靴子,心里明白,今日他行为太过反常,就是个寻常人也会起疑,遑论刘钦。埋下这颗种子,他做再多的事情,刘钦也不会再像今天之前那样相信他了,更不用说,如果他发现自己就是上一世那个杀他的人
刘钦忽地顿住脚。
陆宁远也跟着站住,下意识就想要低头,但在那之前,刘钦先似笑非笑地回头抱怨道:这宅子怎么这么大,走累了。
他一开口说话,淡淡的酒气被风送来,陆宁远忽地心跳几下,手心一时溢出热汗,在原地呆了一阵道:我扶我背你走吧。
刘钦一没受伤,二没大醉,第三更一向很少与他亲近,他说完之后,自己也觉着没有可能。却不料刘钦看了他一阵,竟欣然应允,朝着他抬起了手。
陆宁远像被什么一砸,忽然感觉腿上没了力气,踩在地上像踩棉花,软软地便往下陷,定一定神,走到刘钦前面,背对着他半蹲着弯了腰,刘钦就伏了上来。
陆宁远托住他的腿,直身站起,额头猛地滚出一串汗珠,把背挺了一挺。往前走,脚下石头铺出的小径好像在晃,不远处新栽下的树朝他跑来,已落到西边的月亮一时光芒大亮,屋顶好像鼓面,那钩弯月就在上面一次次落下,复又升起,他残疾的左腿使不上力,越走就越往左斜。
刘钦在他背后问:你和崔孝先,以前有什么过节么?
陆宁远已经知道他会有此问,听他终于说了出来,在满腔不知所措的欣喜当中,生出一半的难过。刘钦的身体温热,但冰冷的试探已经贴在他的背上,如果他答错了话,将会如何?
几年前我父被杀,他也从中出力他开口,拿出了这一路上已经想好的说辞,我见了他,有些失态,给你添麻烦了。
他不敢看刘钦,幸好此刻也看不到。他那么想让刘钦相信自己,可是为此对他说了假话。说完之后,半晌没听见刘钦的回应,陆宁远背着他又走一阵,几乎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就听刘钦低声道:原来如此。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环了环,右手不经意般,轻轻碰到他的脖颈,就和两年前他刚见到自己的那次一样。
那时刘钦是怀着怎样的恨,将手按在他脖颈上的?现在呢?
陆宁远装作没有察觉,却从心里涌起一道苦涩的激流。石径陡然拉得平了,规规矩矩地铺在那里,两侧树木一齐站定,举起满手漆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地响,月亮落了下去,再不升起,斜挂在屋脊一角,他的那条左腿却还是没有力气,而且泛起疼来。
就在这时,刘钦替他把夹在衣领上的一片枯叶拿下来,两根手指搓搓,松手落在地上。我请的大夫明天来府上,你留个时间不要出门,让他给你看看手臂。一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多试几个法子,我总觉着是能治好的。
第76章
陆宁远奉朝廷之命平定叛乱,但一直到当年的十二月,都没有能够离京。
一是朝廷给他划了三千兵马,这些人却一不从邹元瀚原本的平叛军中调拨,二不从京营中出,只从附近两省驻军之中抽调,两省推推拒拒,都不愿多给,皮球踢了一个多月,竟还不足数,还需要重新征丁,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许多时间;二是户部不肯拨足军饷,刘钦亲自催过几次,那边总有些更急着用钱的地方拿来搪塞,再问兵部,也同样拿不出饷银。
陆宁远出兵,是奉了朝廷的明旨,更是当初刘崇在朝堂上钦定的,各省各部尚且推脱如此,刘钦便知道,为此事再请旨意怕也没用。
一来国库空虚是确有其事,别处他不知道,但周章身为兵部侍郎,曾在刘钦去找他要钱时给他看过兵部的账,一见之下,实在惊心;二来这其中也不乏刘缵的暗中示意。
刘钦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刘缵在兵马、钱粮上各设一卡,无非是想尽量多拖延些时间,即便不能把陆宁远出兵这事拖黄,也要尽量让他贻误战机,无功而返。
在这一个多月近两月的时间当中,听闻邹元瀚那边忽然加紧了攻势,原本一向懒散的官兵突然间三日一小剿、五日一大剿,终日动兵,纵横各省,把包括翟广、扎破天在内的叛军都梳过一遍,大有赶在陆宁远出发之前就彻底平定叛乱的架势。
但刘钦却并不心急。刘缵势大,眼下他自己还不成什么气候,心急也没什么用,况且他心里清楚,之前邹元瀚迟迟无法平定叛乱,几次让翟广在手中逃脱,固然是存着养寇自重,飞鸟不尽良弓不藏的私心,但他就是当真认真起来,也绝不可能彻底平定翟广之乱。
这一遭走下来,他已再清楚不过,所谓平叛,只是治标不治本,百姓愁苦思乱,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苛政不废,再如何派兵征剿,也必定徒劳无功,前脚官军刚走,后脚百姓就又会啸聚山林,结寨自保,不止是他,这一点,就是换陆宁远去也是一样。
别说他二人只是武夫,能措手处不多,就是一省布政使,其实能做主的又有多少?朝廷要巨木营造宫殿,要征集钱粮供给前线军饷,甚至还要填满上下各关节的私囊,他们还能峻拒不成?
更何况邹元瀚一介庸人,岂知如何安抚百姓?陆宁远若去,战而胜之,宣谕百姓、安置流民,如果说能让东南安稳三个月的话,那换了邹元瀚,怕是连一个月都不会有。因此刘钦只是冷眼旁观,倒不曾为了迟迟无法出兵而心急,反而趁着这个功夫,以重金在京城内外为陆宁远遍访名医,想要把他那条手臂治好。
可惜收效甚微。无论是宫中的御医还是民间各地广为人所称道的大夫,给他看过之后,都说伤势太重,不可能再恢复,现在能抓能握,只是不能太使力,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刘钦还不大死心,托人向更远的几个省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