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他只夹了鱼腹处的一块,崔氏父子见他不下箸,便也不敢动,一顿饭下来,这盘鱼仍是近乎完整,再看其他菜也是一般。
  不远处,琴声悠悠荡荡地传进耳朵,玛瑙杯在满堂红烛映照下泛着莹莹的光,筷子上镶的象牙羊脂一般,酒气氤氲着热气蒸着人脸,崔孝先时不时地同他说笑,崔允信也正弯起两只笑眯眯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崔允文面无表情,却也并不出言扫兴。
  刘钦感觉自己当真醉了,起身推开窗户,让外面的凉风进来,吹在自己胸前,好像清醒了几分,却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惑然,怔怔向远处望了一阵,低声道: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猛地把手中酒杯掷出窗外,却没听见落地的响声。
  一低头,就同半个月前的那次一样,又瞧见了楼下的陆宁远。
  陆宁远这次不是偶然经过,而是站定了在等他,或许刚到,又或许已经等了很久,手中拿着他扔下去的杯子,抬头瞧过来,正与他目光相对。
  他站在夜色里,那样安静、冷峻,像是凿下的一颗钉子,刘钦忽地就松了一口气,在荒忽纷转间找到了一个不变。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扶着窗台晃动两下,陆宁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扔了杯子,朝他又张开了两手,脚下往前几步。
  刘钦忽然大笑出声,从窗边离开,对崔孝先道:今日多蒙盛情,钦不胜酒力,不敢再饮了!改日设宴相请,还望各位赐顾。若还有些别的朋友,也不妨同来一晤。
  崔孝先一愣,随后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称好,见刘钦要走,起身相送。在他们身后,铜炉华烛,亮如白昼,几个女乐仍坐在屋中一角,挥手按弦,抚琴吹笙,弦歌声犹自绕梁不绝。
  刘钦沿着台阶缓步下楼,让崔氏三父子簇拥着走到门外。陆宁远站在远处,并未迎过来,见到他身后的崔孝先,忽地面色一变同那日见刘缵时不同,那张脸不是发白,而是陡然间杀气浮动,寒意凛然。
  那杀意实在太过明显,在场众人无不为之一震,店门内外几个常服跨刀的侍卫更是抢上前来,把刘钦围在中间。
  但马上陆宁远就垂了垂头,一身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左手从腰间放下,落在身侧,腰带下的短刀轻轻晃动。
  崔孝先隐隐感觉到刚才他那杀气是对着自己,不禁脸现错愕之色,身后两个儿子彼此瞧瞧,也都不明所以。刘钦目光清明了,脚下却一个踉跄,倒在离他最近的侍卫身上,我醉了送、送我回府!
  第75章
  那是上一世乾亨、正统年间的事。
  之前夏人围了京城,虽然历经一番苦战之后,终于解围,但从那之后,刘缵的心思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陆宁远自然是一无所知,反而正因为在此战中崭露头角而颇受重用,渐渐成为刘缵最为倚重的大将,踌躇满志,正往他人生的最高处去,但聪明如崔孝先,已经嗅到风向变了。
  而起因只是刘缵某日打猎时无意中说的一句,夏人当真是虎狼。末了叹一口气。
  后来陆宁远南北驱驰,一路高升,到最后做了大都督,得到了几乎是一个武将所能取得的最高的官职和荣耀,节制中外诸军事,江南江北人们称呼他时,往往不直呼其名,只称一句陆帅。
  说来或许无人相信,但他志向实不在此,隐约明白官职高了于自己可能未必是什么好事,推辞了几次,反而被刘缵认为虚伪,包藏着什么祸心。
  后来在狱中时,陆宁远每日无事可做,常常翻过来调过去地想,自己缘何走到这般地步?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功高震主而已。其实以他的迟钝,哪里会懂,祸根远比他能想到的埋得更早、更深。
  他在小的时候便与刘钦亲近,但那时他只是一个叫做陆讷、人如其名的寻常少年,或许比别人还要更沉默、更普通,自然没有人在意他。但多年后刘钦以前太子的身份从夏营当中被送回来,身份便微妙得多,陆宁远又与他有旧,已做了皇帝的刘缵不能不在心中思量。
  更何况刘钦会被送回,陆宁远可是出了大力的。
  当日两国能坐下来谈判,其实是因为陆宁远在某战中擒了夏国皇帝的亲兄弟狄庆,刘钦便是用此人交换回来的。等刘钦回国之后,陆宁远又去登门拜访过他几次,对此刘缵自然一清二楚,只是因为探得两人没有进一步的交往,这才作罢。
  后来刘钦渐露谋反实状,刘缵原本打算先下手为强,一连多日始却终下不定最后的决心,迁延日久,心意便被左右人泄露出去。
  先是周章来向他求情,后来不知怎么,陆宁远也得知此事。他人在江北,心在魏阙,居然也写信给他,为刘钦向他求情,中间还有一句,说愿用之前几次以战功所获的升赏尽数退回,作为担保。
  刘缵收到信后,心中又惊又疑,更是不悦至极,但是隐忍未发,如了这二人的意,没有当时发作,从此却是转变了策略,对刘钦放任自流,一点点逼他当真反了,最后一举除之,永绝后患。
  杀死刘钦之后,周章辞官归隐,陆宁远大病一场,去他榻前看见他病容的时候,刘缵但觉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陆宁远一向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心藏得很好,直到那时刘缵才隐约窥见他一鳞半爪的心事。
  其实这些年来,非但刘钦意不能平,刘缵心里也是有恨的。
  在刘钦之前,朝廷的太子原本是他,但一朝惊变,他原本十分喜爱的弟弟坐上了他的位置,得到了原本该他所有的一切,而他自己没了母亲,成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废太子,沦为满朝的笑柄。
  那些年少时艰难度过的日夜,他是如何恨着的,又有几个人知道?
  后来因缘际会,终于还是他做皇帝,刘钦则与他身份调转,成了前一朝的太子,若论境遇,甚至还不如当时的他。他终于能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了,原本正是扬眉吐气之时,可旋即他就意识到不对。
  刘钦活着时,他最为倚重的两个人同他这弟弟的关系全都颇带微妙,周章的辞官和陆宁远的一病经年更是让他感觉到,虽然刘钦已死,但他的阴魂仍在自己身边,他就要像小时候那样,张扬、热烈、恣意,甚至懵懵懂懂地把他攥在手中的东西再给夺走一次了!
  这样想着,那原本随着刘钦身首分离的尸体一起钉死进棺材埋进地里的恨意又一次拱出头来,生出无数只脚,在他心底的最隐秘处爬过。迟钝如陆宁远,当然不会知道,别说是他,普天下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别人谁也不知刘缵是这样想的,但总有例外。
  从他接到病愈后重回江北的陆宁远再次送来的捷报时神态的变化,他语气间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差异,他得知户部亏空数额时长久的沉默,收到北军请饷的奏表后前所未有的一次留中不发崔孝先一点点拼凑出他的心意,然后彻底确定,年轻的皇帝终于从雄心勃勃的北伐梦中惊醒,要回到议和的现实中来了。
  作为两朝老臣,他一向最懂得如何成为皇帝的喉舌,说出那些皇帝本人不好出口,甚至刚在潜意识中生发、一时还没真正想到的话。
  马上他便开始指出财政上的一应困难,给每一次出兵大算经济账,忧心忡忡地表示这样再打下去恐怕会拖垮整个国家,然后小心翼翼地抛出一个议和的话头。
  一开始刘缵没说什么,但他不说话便恰恰表明了态度。风向从此一变,天长日久,主和之人如雨后的虫子纷纷冒头,倡言北伐、无岁不征的陆宁远也就成了面活靶子,成为崔孝先及其同样才智过人的拥趸为求刘缵欢心而争相口诛笔伐的对象。
  那时战火未熄,陆宁远胜多败少,仍是不断地加官进爵,但在他不曾回头看去一眼的身后,实已是机阱密布、杀机重重了。他若是能一直往前走,那便无事,可只要他后退半步,万刃攒体便是下一刻的事。
  崔孝先开始攻击他靡费巨亿、劳师无功,进而是拥兵在外、养寇自重,他上书抗辩,言辞激愤,被揪住字眼,于是罪名又多一条手握重兵、目无朝廷,最后是终于将他置于死地的意向莫测四字,让他被褫夺了兵权,幽禁家中,兵马交于旁人,手下众将也被调往各路军中,彼此间远远分开。
  陆宁远在家中上书,极言呼延震狡猾、善于用兵,接替自己的老上司熊文寿空有资历,却绝不是他对手,上书却石沉大海。过后果然如他所说,熊文寿被夏人大败,先前他折损许多儿郎性命才终于收复、又花费无数心思尽力经营的数座城池重入夏人之手。
  悲愤之余,陆宁远又想,或许朝廷这次又要用自己了。但很快得知,崔孝先在刘缵面前说他听闻败报后喜形于色,说不听我言,果有此败,引得刘缵大恨,发誓绝不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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