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这一个多月间,借着崔孝先的人脉,他已渐渐与朝中许多人结识,平日里有所交往,这等小事,倒能借他们几分力。从前他在长安时,年纪太幼,又无忧无虑,不曾想得太深,与许多朝臣虽然相识,但只是平日里打个照面的泛泛之交,两年之后天翻地覆,再交往时便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通过崔孝先所结识的大多都是北人,一些在朝廷南渡之变中已经失势、或者担心自己即将失势的。并非是他对自己食言,周章提及的南北相争虽不可取,但他想要与刘缵相抗衡,就非得争取这些人不可。
即便不有意挑起争斗,但他想要在朝堂上自保,只凭一个太子头衔是远远不够的,需得真正有人拱卫才行。幸好他与这些人对彼此各有所求,加上他因有了开府选任官员之权,手里攥着几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办起事来倒也算事半功倍。
后来果然不出刘钦所料,邹元瀚铆足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翟广从山里揪出来打散,就急匆匆向朝廷表功。他只送来报捷的奏表,随信附上的却没有翟广的人头,那时刘钦就知道,他送来的所谓捷报,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果然没过几天,翟广还活着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许多地方都打出他的名号。这里面固然有真有假,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叛军不仅没被消灭,反而被邹元瀚越打越多了。
刘钦听说这个消息,是在与一众北人勋贵子弟的宴会上,自崔允文崔允信兄弟之口得知的。
消息是自然由崔孝先提供。他在朝中树大根深,耳目灵通,刘钦毕竟刚刚回来,经营日浅,许多事情还需得仰赖旁人,尤其是在京城之外、大江以南,他更是两眼一抹黑,不得不借崔孝先之力。
崔孝先自从那日停云楼一会后,为着避嫌,这样的宴会就再不亲自出现,只让两个儿子同刘钦交往。刘钦通过他结识的勋贵也大多有样学样,只让族中子弟与刘钦相交,有的时候互通有无。包括刘钦在内,席间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聚时或是游猎,或是宴饮取乐,并不打眼。
崔允信把翟广现身的情报告知刘钦时,这一消息还没传回中朝,又或者是一些人已经知道,但一时还没传进宫里。崔允信说完之后,一时满座哄然,就听一人骂道:日把欻!老邹个瓜皮,换了额,么翟广,怂给他打出来!
这人是个老陕,乃是开国元勋之后,因当初本朝太祖龙兴便在关中,其族中世代都引之为荣,即便已经随朝廷到了江南,也不愿说官话,但一席人久居长安,倒是都能听懂。
他本来还想再说,邻座马上踢他一脚,他反应过来,忙噤了声,就听旁边人打圆场道:老邹平不了翟广,对咱们正是好事呀。要是翟广真折在他手里,陆将军还有用武之地么?我看是天意要陆将军成此大功。
刘钦推举陆宁远出京平叛,是他刚回朝没几天就定下来的事。满座人都知道他的用意,见他对陆宁远十分推崇,虽对此人并不熟识,但当着刘钦的面,却也不吝时不时捧他一把,尊称他一句陆将军。
况且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后,而陆元谅乃是当日赫赫有名的北军大将,生就是北人,更又镇守九边重镇多年,一生都没到过江南,在他们眼里,便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陆宁远身为其子,就也被自然而然地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说得正是!旁边一人附和道:不过话说回来,真是奇了怪了,就那么几个人,怎么死活就拿不下来?老邹真就那么没有本事么?
哼,兔子拉犁耙,他没这个力呗。不管怎么,总归是好事,来,这杯干了!
几个人起哄地一笑,颇为开怀,把杯举起来正要喝,见刘钦没动,迟疑着又放下来。刘钦笑了一笑,也举了杯,说得对,看来一个月之内,陆靖方就能出京了。嗯,也该是在朝上吹吹风的时候了。这话一出,原本因为他刚才那短暂的沉默而变得有些紧张的氛围忽地松快了,众人纷纷附和,各自心中会意,一起同饮了这杯酒。
刘钦搁下杯子,抬眼看去,又是锦帐玳筵,金玉罗绮,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都是这些天惯见了的。此时此刻,距此几百里外,翟广又在做什么呢?眼前满堂膏粱,和他们的父执,在像这般极宴娱心意、清歌痛饮之时,知不知道,漏舟水已漫到了小腿,屋中大火已经舔上房檐?
他站起来凭栏而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他们可会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星火已落在了秋原之上?
他吸一口气,收回视线,见满屋的年轻人正面带疑惑和不安地看向自己,到底将心里话忍住了,没有当众说出,想了一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京里繁华,果然不比别处。说完,对众人点点头示意一番,推开门自己离开了,只留满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钦离开之后,马上让人向岑士瑜送上拜帖。
当初岑鸾轻侮于他,被他砍断两根手指,后来岑士瑜去找刘崇告状,但因为刘钦赶在他的前面,刘崇已经先接受了他的说辞,再见岑士瑜时,不等他开口,就先把他父子痛骂一顿。刘钦则火烧纸马铺,落得做人情,在刘崇面前给岑鸾说了好话,没追究他那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论,放了岑鸾一马。
如今该是向岑士瑜讨回这个人情的时候了。
岑士瑜兼掌户部、工部两部,想要钱粮,朝他伸手最是恰当。先前时机不到,刘钦就没有向他开口,如今邹元瀚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刚才席间得了他的暗示,明日早朝时,聪明如崔孝先等人,便会重提让陆宁远出兵支援之事,只要岑士瑜松口,不怕不能成行。
只要陆宁远带兵离京,无论是不是能毕其功于一役,但不出意外的话,总归能在翟广面前占一胜场,局势定然翻然一变,他必不会再同现在这般处处受制于人。
一应事情安排妥当,深夜时分他才回府,问起陆宁远,却还没回来,临走时也没说去哪。刘钦在京中已有耳目,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去向倒也不难,当下便招来一人问了几句。
他问过之后,神情微变,挥手让人离开,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愣了一会儿。旁边,从小照顾他长大,后来随他一起出宫开府的老仆德叔提着灯笼问: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回去歇么?
不歇。刘钦回神,顺势在院中小亭中坐下,给我拿壶茶来。
第77章
此时陆宁远正在刘缵府上。
邹元瀚平叛不利的消息,刘缵自然要先刘钦一步收到。他知道刘钦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陆宁远出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的关键是,陆宁远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能做得比邹元瀚更好么?
早在刘钦刚回京,替此人讨来三千平叛军时,刘缵就给邹元瀚发下密令,让他无论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现在都必须以自己的大事为先,尽快解决了翟广。
前些日子,见邹元瀚始终没有能够依言平定翟广之乱,已经身在四川的徐熙给刘缵写了一封密信,劝他尽量把陆宁远争取到自己身边来,如果不能,就干脆找个机会杀死他,反正他现在位卑人轻,就是当真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人会认真追究。
对徐熙之计,刘缵一向算不得言听计从。在他看来,徐熙为人放浪,平日里见人总是一张笑脸,但心思之毒辣,实在异于常人,也并不合他心意。
先前徐熙未同他商量,就私自对刘钦下杀手,而且还一连下手两次,他虽然最后默认了,但其实心中不喜。如今徐熙又建议他杀掉陆宁远,刘缵本能地有些反感。
在他看来,陆宁远今年二十五六,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虽然是名将之子,但也没怎么受过父祖荫蔽,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还是副的。
看他履历,也十分寻常,至今也不过就是在江北打过几仗,还曾出过背叛上官、无故叛逃的事。刘钦推他出来,在刘缵看来,不过是无人可用,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别看刘钦在江北待了两年,但江北那些真正能担事的大将,哪个是他能搬动的?随他南下的人,除去陆宁远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之外,再就是陆宁远手底下的几个虾兵蟹将,刘钦能倚仗的只有他们而已。徐熙让他争取此人,实在有点小题大做,至于争取不成就害他性命,更是全无必要,毕竟陆宁远又不是周章。
但刘缵还是尝试一番,如果不成,只当堵徐熙的嘴,也是不让自己的谋士失望,于是让人请陆宁远到府上,没想到陆宁远当真赴约,倒让他有些意外。
大概在十年前,陆宁远那时候养在宫里,是刘钦的小跟屁虫,刘缵同他倒也认识,只不过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他那时候话很少,站在旁边一声不吭,有时候好半天都发现不了他在,还有就是他是个跛子,走路的模样有些滑稽,但刘缵倒也从没笑过他,除此之外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