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陆宁远忙抬头向他看过来,可是只匆匆看他一眼,马上又放低了视线,看向别处,浑身紧绷起来。
  刘钦心想,以他对陆宁远的了解,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但仍是道:我自己运气太差,反而累你丢官,实在不好意思。你的副守备是实打实的军功挣出来的,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意外就一笔勾销。你放心,明日我进宫面见父皇时,一定陈述此事,他老人家定会体谅。
  他做下了给陆宁远官复原职的保证,但陆宁远听闻之后,只是应了声是,两眼仍是垂着。反而是周章听从刘钦口中竟吐出这样的话,颇为意外地向他瞧去一眼。
  刘钦见不奏效,又道:今日才交接,那这两个月,你都住在京城里么?
  他这话乃是明知故问,只是要引陆宁远开口。果然,陆宁远摇摇头道:我也是刚刚回京,前些天一直在奉命在各地寻找殿下这些天殿下都去哪里了,受什么伤了没有?
  只有遭袭那天受的伤,已经养好了。刘钦道:这两个月我是落在了翟广手里头。
  果然,他此话一出,非但周章目露讶色,陆宁远也猛然抬头向他看来。
  刘钦紧紧攫住他的视线,让他再没法低下头去,在他脸上看了一阵,却没接着说下去,忽然道:憔悴了些,这两月很辛苦吧。
  陆宁远喉结一滚,过一阵答:殿下没事就好。
  刘钦心中一热,忽然明白自己刚才猜得实在没有道理,陆宁远岂会为这个生气?想要再说些什么,周章却从旁道:到了,下车吧。话音未落,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68章
  刘钦在周章府上洗沐一番出来,侍仆已在旁边放好一身新衣服。
  周章家少有侍女,只有几个小厮,而且在刘钦看来,手脚算不上勤快。譬如这会儿送来衣服后,这男仆就只是在旁边站着,没有服侍他穿上的意思,和他小时候在宫里、后来自己开府后的婢女大不一样。
  他也不介意,自己把衣服拿在手上一瞧,认出是周章的旧衣服,仔细一闻,上面熏着自己最讨厌的香。他哼了一声,穿在身上。
  他与周章身量相仿,平日里感觉不出,穿上他的衣服,才发觉尺寸刚好合身,只是他手臂稍长,袖口窄了一小截,倒也不算明显。
  刘钦披散着头发出来,见周章早已歇了,没去自找没趣,见陆宁远被安排在另一间房,看天色已晚,就也没去打扰,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前,让人给擦着头发,心里盘算着明日入宫如何说话。
  今天宫门已经关闭,他没必要连夜进宫,但明天一早,就要赶着朝会之前去面见父皇。
  此时此刻,刘缵或许已经知道他回来了,或许还没有;岑士瑜如果不知道和岑鸾起冲突的就是自己,明天大概会亲自登门兴师问罪,如果知道了,想来也会先下手为强,一大早就去找刘崇。
  他当然知道,无论真相如何,听到的第一手消息才更重要,因此明天必须赶在头里见到刘崇,既是打他大哥一个措手不及,也是不给岑士瑜留半点混淆视听的余地。
  至于见到刘崇后都说什么头发擦干时,他盘算已毕,便不再耽搁,挥去了下人,回身上床。
  于他而言,明天进宫面圣,不啻一个将军即将打一场生死攸关的硬仗,可既然筹谋已定,便沾枕头就着。只是他生性多疑,眼下又是在别人家里,睡得快却未必睡得沉,夜里翻身时,下意识睁了睁眼睛,本来不算当真醒了,却忽然瞧见门外人影摇晃,遮得从门缝间透入的月色忽明忽暗。
  他一乍而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人将脚步放得很轻,隔着道门,听不见一点声音。但今晚月色格外明亮,将他的影子打在窗棂上,深黑色的一片,来来去去,像是正在徘徊。
  即使只有一道影子,也能看出来人身形高大,一看便是男人。
  刘钦手头没有佩剑,提了铜烛台在手上,同样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手已按在门板上,却觉这影子有点眼熟,把门推开,果然是陆宁远。
  陆宁远背对着他,听见声音连忙回身,见他开门,不由一愣,脱口道:殿下
  刘钦负了手,把烛台藏在身后,夤夜来此,莫非是自己一个孤枕难眠么?他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侧了侧身把陆宁远让进屋,进来吧,在门外站着做什么。
  陆宁远却不进去,我在门外就好,殿下回去睡吧。
  他刚才已经竭力放轻了脚步,没想到还是把刘钦吵了起来,如今被他撞见,颇为局促,忙向后退出几步,离门口远了一些。
  刘钦不明所以,你来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陆宁远脸上发热,但又不好不答,只得如实道:我不放心殿下,所以来这里看看。没有没有话要说。殿下快去睡吧。
  刘钦好笑道:我手脚好好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陆宁远闻言默然一阵,然后道:我怕自己粗疏,又把你弄丢了。
  他这一句没再称刘钦殿下,抬头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脸上同平时一样,没有多少表情,但刘钦瞧来,心里竟觉着一阵异样,不由得也错了错眼。
  先前在车里他便瞧见,这会儿没有旁人,月色又亮,便看得愈发清楚,陆宁远虽然也洗漱一番,眉目间却仍有盖不住的风尘憔悴之色,脸颊也略瘦了一点。这两个月间,他是如何寻找自己的?心里可焦急、担忧么?他会不会猜测自己已经死了,可会为自己难过么?
  刘钦也默了一阵,随后往屋里走去几步,身后的房门大开着,既然不放心,你进屋里守着我,不是更稳妥点?
  陆宁远犹豫一下,当真抬脚走进来,还回身关上了门。
  趁他转身的功夫,刘钦把烛台放在桌上,把先前刚被他卸下的蜡烛重新摆上去,却没点起来。
  门关上后,屋里顿时一黑,只有窗边透进来些月色,隐约照亮半间屋子。陆宁远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微微低头,只轮廓被勾亮一点,眉眼低垂着,被夜色擦得格外的黑。
  他低声道:外面风大。
  刘钦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解释自己把门关上的缘故,笑了一笑,回床上脱鞋躺好,在外面给陆宁远留了一半床铺,问他:站着不累么?
  陆宁远在原地站了一阵,随后上前来,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神不宁,脚步杂乱,瘸得愈发厉害。
  他在床边坐下,屁股只挨到一点,默默坐了一阵,才又动起来,弯腰一只只脱了鞋子,轻轻搁在地上,然后把腿一条条搭在床上。又这么直着身子坐了一会儿,听刘钦始终没有动静,才慢慢挪动着,一点点躺下。
  他动作的时候,刘钦始终在旁边看着,见他一步一顿,好容易后脑挨上枕头,身子却紧紧绷着,好像张圆的弓,随时都要弹起,又觉好笑,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意,问他:这两月很辛苦么?
  陆宁远答:一直在找殿下。
  刘钦惊讶,没回建康述职?
  今日刚刚回来。
  刘钦顿了顿,都去哪里找的?
  一开始是在采石、当涂,后来去了和州,在裕溪镇一带也没有殿下消息,就又回了太平府。后来奉命围剿翟广,只能随军在附近寻找,到过鲁港、三山、黄池,也始终没有殿下行踪
  他说着一个个地名,刘钦越听越是惊讶,听到后来,更是有几分愧疚。
  先前在薛容与府上落脚,他第一时间便托人传信给了一个亲信宫人,让他设法联络母后,向她报个平安,想着自己没几天便也会动身回京,就没通知一众东宫僚属。他失踪两月,生死不知,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谁忠心不二,谁动了别的心思。
  除去母后之外,他没托消息给任何人,也没特意告诉陆宁远。现在他却有些后悔了,想自己当初应该设法知会他一声,哪怕并没有提前太久,也能让他早几天放下心来,没准也就不至于让他半夜不睡,来把守自己房门。
  只是陆宁远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倒也未必找得到人,多半没法提前让他得知。正寻思间,陆宁远却反过来问:殿下如何在翟广处?他没有伤害你么?
  翟广是朝廷公认的叛贼,同他扯上关系,于刘钦一点好处没有。但刘钦想了一想,也不扯谎,当着陆宁远面如实道:没有,他对我倒还算礼遇。说完又问:靖方,你看他是什么人?
  他说话时,在枕头上朝着陆宁远微微偏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宁远只觉着他口中热气喷在耳朵上,不由悄悄攥紧了两边裤腿,定定神答:是流贼。但不害民,其实不是什么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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