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刘钦想,既然今天动不了岑鸾,那也就没必要在这时候跳出来,穿着这么一身,顶着这一张脸,说自己就是当朝太子。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干。但还得想法脱身,不然就这么让人抓进牢里,虽然在京城里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但面子上未免太不好看。
  就在这时,他瞧见不远处停了一辆车架,似乎是经过时被围观的百姓给堵住了路,正掉过马头,准备绕道别处,赶车的车夫他认得,里面的人
  刘钦高声道:周茂澜周大人,既然来了,何不下车一见?
  第67章
  周章正在回府路上,见前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百姓围在一起堵住了路,不爱凑热闹,就让人绕路,没想到却被叫住,竟是刘钦的声音,不由愕然,拨开车帘一瞧,果然正是刘钦,只是远远看去,身上衣服不伦不类,不知道是唱着哪一出戏。
  他悬了两个月的心忽地放下,犹豫一下,还是弯腰下了车。
  刘钦道:昔日江北一别,已有年余未见,不胜云树之思。本来正要去府上拜谒,却被一些俗事牵绊,幸而在此邂逅,正欲请大人来寒舍一叙,不知肯俯允么?
  周章听他这话说得奇怪,皱了皱眉,朝他们走近几步。
  走近之后,便看清在场的除去刘钦、陆宁远外,还有徐熙和岑相家的公子,再走近些,便注意到岑相公子正被陆宁远压跪在地上,一只手还在流血,旁边一队官兵正虎视眈眈,看装束是巡捕营的人。
  为首的把总向他行礼道:见过周大人。
  周章颔首。他心思转得极快,稍一思索就大致明白过来,刘钦应当是刚刚回京,不知道惹出了什么乱子,得罪了这两个人,不愿在此地自揭身份,便想拿自己当挡箭牌。
  他于是配合着,对那个迎上来的巡捕营把总道:这是我的一位故人,不知道京里的规矩,要是惹了什么事,还请担待一二。
  把总登时面露难色。
  岑士瑜岑大人他得罪不起,但眼前这个周章周大人他同样不敢开罪,要是就这么放了刘钦走,日后岑大人那他如何交代?
  但要是死咬着不放,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周章看出他的难处,又道:人我带走,日后岑相怪罪,也是去找我拿人,与你无关。
  把总一愣,登时松一口气,满脸赔笑地道:有大人这句话,卑职也就放心了。咱也是给朝廷当值,见到街上出了乱子,不能不管不是?方才要有得罪处,大人千万见谅。
  周章一向洁身自好,官做到这个位置,最自豪的便是从没走过什么人的门路,别人找他,也一概拒之门外,像这样给人求情,已是大为破例,毕竟脸上无光,不愿多说,点一点头,便要把刘钦带走。
  岑鸾却不干了,在后面叫道:慢着!这就把人带走了?
  周章看了刘钦一眼,不知他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个混不吝。谁知刘钦任他看着,并不言语,他只得自己应付岑鸾道:人我带回府中,跑不出去。你们的事具体如何处置,岑公子回去问过岑相,由岑相定夺不迟。
  岑鸾见他是这个态度,愤然点点头,好,好说着就要起来。
  谁知陆宁远没松手,他但觉肩膀上压了座大山,千斤重,脖子一挺,竟是纹丝不动,只得跪着道:人你带回去吧,没事,咱们走着瞧。
  周章对刘钦使个眼色,便转身往车里走。刘钦抬步跟上,上车时,转头对徐熙和岑鸾两个露出一个笑。
  这笑已经不能说是微笑,但也远远称不上开怀。但见他嘴角高高扬着,一双凤眼弯得很深,意味深长得简直有些渗人。岑鸾倒看不出如何,只觉他可恨,徐熙见了,却心里一颤,随后猛地向下沉去。
  陆宁远跟在刘钦身后,头都没回地走了,在刘钦反客为主的招呼下,也上了周章的车。
  没了他的钳制,岑鸾登时肩上一松,只觉头顶大山搬走,从姓岑变作了姓今,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周围家丁刚才屁都不敢放上一个,都在那装死人,这会儿一拥而上,给他拍尘土的拍尘土,揉膝盖的揉膝盖,包扎手的包扎手,气得岑鸾抬起一脚踢倒一串,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显出能耐了!
  看着周章车架离开,明知他听不见,在后面恨恨骂道:我要今晚没把人从你府里薅出来,把姓倒过来写!
  车里,周章与刘钦面对面坐着,陆宁远坐在刘钦旁边。
  刚才离着稍远没有看清,这会儿离得近了,周章才瞧见刘钦脸上涂了东西,好像是脂粉似的,便是刘骥那样的纨绔也没有这般轻佻,瞧了一阵,冷笑道:一声不吭消失两个月,还以为你做得多大事。
  当初刘钦失踪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没等宫里有旨意来,他就事先拟好了给五城兵马司的文书,叫来各营长官,只待宫里传旨,就让他们马上奉旨动身,一刻也不耽搁。
  这两月间,他借着自己在兵部,很多消息能最先拿到,不管多晚都会先扫一遍,看是不是与刘钦有关。
  说是担心国本也好,说是担心刘钦本人也罢,总之这些天是生生煎熬过来,可谁曾想再见之时,刘钦却是这样一副浮浪模样,好像这举朝奔忙的这两月,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再开口如何能有好话?
  更何况在今晚遇到刘钦之前,他刚从刘缵府里出来。刘缵或许存着些机心,在刻意同他走近,可一整晚的时间,除去向他询问朝事政务之外,就是同他探讨经义,恂恂有礼,端重自持,同他相比,刘钦哪里像个储君?
  一旁,听了他这一句,刘钦脸上神情一顿,原本似乎想说什么,却忽地止住了。
  这趟回来,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对周章说。
  他这一路所见,还有与薛容与两天三晚的深谈,除去让他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外,也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回忆起曾经有次,在周章还在东宫做侍讲的时候,有天讲到《大学》中的一篇,不知怎么,从书里聊到书外,谈及当年陕西的一场大旱,周章曾对他念过唐人的一首诗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吟诵这首诗时,周章瞧着窗外,眼睛虚虚看着远处,眉头微微蹙着。等说完之后,转头瞧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和那天薛容与看他时有七分相似。
  那时周章心里竟是怀着怎样的期许,看着十七岁懵懵懂懂的他呢?可那时候他只是觉着周章吟诗时的声音真是好听,之后回复了他什么,现在已不记得了。
  直到前些天,从薛容与口中又听到这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他才忽然想起,在他与周章的那些爱爱恨恨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想起这一件事,便想起了之前所有,那些期待的、失望的、痛恨的眼神,忽然朝他齐涌过来,让他当着薛容与的面失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只剩下一地交叠的脚印,年少时的事已离他那样远了。
  最失落、最恼恨时,他以为自己与周章从没有挨近过,但不是这样。原来在迥隔天涯之远以前,他们两个曾经只相隔咫尺。而被他自己亲手推开的,哪里只是一段慕少艾的荒唐?
  可他要到今日才明白,从十四年前的他的手指缝间飞走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他再见到周章,心里涌起一阵冲动,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悲所恨,就想对他尽数倾吐而出。
  可是进到车里,听见周章单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见到他脸上那副带着讽意的神情,他不由一怔,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没解释现在自己这幅模样是什么原因,翟广、薛容与的事也闭口不谈,转头问陆宁远:靖方,你怎么会在建康?
  陆宁远低头答:我来交接军队。
  刘钦愣愣,什么意思?
  我被削职为民,回京把官印、文书交回兵部。陆宁远回答得干脆,却仍是头也不抬,只看着车底。
  刘钦愈发吃惊,正要细问,转念一想,却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南下这一路,官面上是陆宁远负责护送,自己遇袭失踪,朝廷追责下来,解定方已经派了护卫,自然无责,邹元瀚有刘缵保,肯定也安然无恙,这事除了落在陆宁远身上,哪还有第二个人?
  想通这点,再瞧陆宁远,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
  陆宁远好容易从千总升成副守备,官印还没焐热乎,就因为自己而吃了挂落,被一撸到底,也太惨了些。
  见他说话间始终低着脑袋,只拿一个额头对着自己,刘钦不禁暗想: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他少有在陆宁远身上看出情绪的时候,加上本可以卖了翟广,提前一阵与陆宁远会合,因着一些考虑,却没这么做,愧疚之意便更深一分,他却一时按下,反而道:两个月不见,靖方同我生分了,说话时都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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