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说完之后,当即有些后悔。他刚才心神不宁,便脱口而出,不知道刘钦听他如此说,是否会发怒。
  朝廷中人听说翟广之名,往往咬牙切齿,目之为心腹大患,只有他上一世与翟广交手数次,知道他所过之处,几乎秋毫无犯,一开始往往攻下一处,就打开粮仓赈济百姓,因此颇得人心。后来势大之后,虽然有所改变,军纪却也远胜过自己见过的许多官军。
  后来翟广闹得太大,终于引得朝廷下定决心,命他一年之内务必除此大患。
  那时距刘钦被他杀死,过了大约八个月,他当时正在抱病,将愈未愈,便奉命统军南下,同翟广足足打了大半年,终于将他擒住,按朝廷之命就地处斩,千里传首京师。
  翟广死前,高呼苍天无道,雍祚不长,下一刻便身首异处。脑袋掉了,身体却还直挺挺地跪着,引得围观之人惊惧不已,还有被叫来观斩的地方官员被吓得落下病来,没出两月便死了。
  许多百姓夹道而哭,听说还有私祭他的,朝廷屡禁不止,陆宁远没管地方上的事,安顿了翟广残部,便即北上复命。
  回朝后,许多人祝贺他枭此大寇,为朝廷解决一患,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翟广死前,两眼当中像是燃烧着熊熊怒火,竟是至死无悔。那没了首级、兀自屹立不倒的半边身子,此后时时在他头脑当中浮现。
  他始终想不通。在他心里,自己习得一身武艺,报效朝廷乃是天经地义,除此之外都不是正途。直到他被投进牢里,万念俱灰,临死之时,才好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
  答完刘钦这话,他便不再言语,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出乎意料地,刘钦并未发怒,甚至也没反驳,竟然道:你看得倒准。又问:只是你刚来江南不久,又没同他接触过,只打过一仗,是怎么知道的?
  陆宁远一惊,浑身一时绷得铁石一般,小心道:这两月为了打听殿下消息,问了许多当地百姓,提起翟广,百姓们只说他好,没有一个骂他的,反而是对官军多有忌惮。
  刘钦啊了一声,刚才起的一点疑心烟消云散,见陆宁远有此见识,颇为高兴。
  他还记得陆宁远之前同他讲的那番为将者爱民、爱兵的话,当时听来便觉不凡,这一趟回来,感触只有更深。
  翟广虽是流寇,可他大雍朝廷当中能与他一较高下的,除去眼下正在他身侧这人之外,恐怕也再没第二个了。
  他微微侧身,面朝着陆宁远,呼吸快了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当年他懵懵懂懂,将周章错过或者那不是错过,而是辜负那么对薛容与、对陆宁远,还会重蹈覆辙么?他这个太子,是不是做得够好,能不是用权术羁縻笼络,而是让陆宁远心甘情愿在他身边?
  他一向自负,这会儿却迟疑了。
  陆宁远听见他转身的声音,呼吸也快了起来,等了一阵,却不闻他说话,手指松了松,又在床单上勾起来,问:殿下是怎么脱身的?今天怎么会怎么会这幅打扮?
  他声音沉稳,听着全无异状,耳朵却不觉又热起来。
  先前刚碰上刘钦时,他心思极乱,无暇注意,等到了车上,回过神后,才瞧见刘钦脸上傅粉,和平日比说不上是更好看了还是不好看,但总之大不相同,他两世以来从没见过,竟是一眼也不敢多瞧,只觉耳朵烫得厉害。
  刘钦听他问及,顿了一下。这几日的经历,就是常人也定羞于启齿,更何况是他,这会儿早就暗自想好,一干知情人等,能灭口的灭口,一时灭不了口的也一一记在账上,之后谁也跑不了。
  但这会儿让陆宁远问起,他倒不忍含糊欺瞒过去,索性将与翟广实心相交、同薛容与长谈数日、路遇劫匪被绑去倚翠楼之事,并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件件讲来,只漏过两样
  一个是他与薛容与所定的数年之约,还有一个,则是他让人以区区十五两的价格便卖了出去。
  在他说的时候,陆宁远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那日在当涂,遭遇翟广兵马,邹元瀚坐山观虎斗,只把路封死,丝毫没有上前襄助之意。情急之下,陆宁远来不及想到太深的,只恼他见死不救,当下便点了几人,直奔他而去。
  他座下马快,来势又猛,邹元瀚全然不及反应,就被他逼至近前。陆宁远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才从他手里逼出几百兵马,即刻回援,固然一时解了翟广之围,却不想反而害了刘钦。
  他没亲眼见到,只是在后来发现刘钦不见之后问了军中士卒才知道,刘钦失踪之前,曾经身上中箭。
  当时胜势初显,是什么让刘钦负着伤也要逃走?他一开始想不通,只是着急,后来忽地恍然,却是追悔莫及,在强烈的悔意当中,暗暗又生出几分恼恨。
  上一世时,刘缵让他在城外设伏,除掉乱臣贼子,却故意不事先告诉他那人是谁。
  他对刘钦的心思,固然没别人知道,但他与刘钦打小相识,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刘缵自然也一清二楚。但他选择特意把他从江北召回,而最后他自己也如刘缵所愿,亲手把刘钦杀死了。
  那天他抱着刘钦冷下去的尸身,茫然失措间,宫里的使者赶来,见到刘钦伏诛,当即松一口气,笑逐颜开,对他嘉奖一番,然后就在他的面前,割下了刘钦的头。
  动手的那个宫宦不大会使刀,一刀斩下去,刀被颈骨拦住,只剖开一半,就卡在骨头里面,按不下去了。最后足足割了四下,这才砍断刘钦的脖子,把脑袋从他身体上卸下来,提在手上,飞马带回去复命。
  陆宁远就站在旁边,从红白混杂的无头腔子里又淌出一点点血,蜿蜒着爬到他鞋尖下面,又渗进地里。
  后来陆宁远病了一场,一度下不来床,向朝廷告病,引来刘缵亲临探望。
  皇帝驾临问疾,于臣子而言,自是无上的殊荣,可看见他的那刻,满肚子忠孝节义,即使当年父兄遭到谗杀也始终不曾对朝廷生怨的陆宁远,却对眼前这个自己发誓效忠、至死不渝的君主,生出了一点大逆不道的怨恼之情。
  这念头只有一点点,马上便被他压下,可于他而言,便好比草木怨恨天上的太阳,简直是无法可想之事。
  他到底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更没有开口质问,可刘缵看着他的病容,眼里有不知名的神情闪过,忽地提起一件往事。
  当初夏国派人议和,九弟竟然找人行刺议和的使者,朕为着不坏大事,让他闭门思过。那时候你拿战功担保,向朕求情,让朕放他出来。
  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一件事,忽然问:如果事先告诉你逆贼是谁,朕的大将军,那日可还会奉命么?
  陆宁远一愣,答不上来。刘缵也没说多,摆驾回宫了。
  此后一年,陆宁远渐渐养好了病,仍是投身为国,内平叛乱,外御强敌,刘缵对他也重用如故。可毕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裂缝或许就是从那时生出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越裂越深、越长越大,变作天堑鸿沟,终于他掉进里面,万劫不复。
  那边,刘钦已讲完了。陆宁远先是惊讶,而后怔了一阵,只剩下庆幸。
  这两个月来,刘钦不见半点踪迹,许多人私下传言,说他恐怕已经死了,陆宁远不肯信,也无法可想,今天卸了官职,本打算在京里打探一下,然后再出去寻找。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多久,就是一年、两年、十年,只要没有确定的消息,他就一直找下去。
  他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然后,抬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刘钦从天而降,朝着他直直落下,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这两个月来的煎熬,几度心肝断绝的惧怕无望,在那一刻,霎时烟消云散。
  他怕眼前这些不是真的,也怕这样的意外再出一次,辗转半晌,夜不能寐,悄悄走到刘钦门外,想要在外面守上一夜。
  可现在,他进到了屋子里面,躺在床上,刘钦就在旁边,好好地没有受一点伤,同他说着无数的话。话中之意,他要到第二日回忆时才能明白,现在他只觉耳边的那道声音如同水流,擦着他的鬓角轻轻淌过。
  他知道刘钦的手就在不远处,或许他的右手稍稍往旁边挪动一下,只消两寸,就能碰到。喉咙干起来,他悄悄吞咽了几下口水,身上冒出了汗,手心跟着潮了。
  他实在想要碰一碰那只手,这念头来得比之前几次还要强烈,可是今天他没有喝酒,屋中也没有凉凉的江风。于是他忍耐良久,最后道:多谢你和我说这些。
  刘钦喉咙一震,嗯?对他这句有些不明所以。
  陆宁远自知失言,抿起了嘴,想了想道:时候不早,殿下睡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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