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日为了掩护刘钦突围,先是中午时熊文寿大张旗鼓地出城,既是迷惑夏人,也为了趁他们反应不及的功夫,在城外放好战马,供刘钦出城后路上使用。
入夜后,第二支出城的兵马由熊文寿麾下一个十分得力的守备,名叫成业的统领,目的同样是迷惑夏人,让他们坚信刘钦在第三支突围的队伍里。
有了前面两军铺垫,第三支出城后便故意往东而去。
因周围最近的有大军驻扎之处便是商丘,刘钦若要突围,一定是向东,不大可能去其他地方,无论是夏人还是睢州城中众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见前面两军都不往东走,夏人很容易想到这是雍人为了掩护真正要突围的人马而设下的计谋。
为了把戏做得更像,这第三支队伍一切全都是按照刘钦当真要从此突围来筹划的,只差没有刘钦本人。
也因此早在商定之初,众人就都知道,这一支必定是受夏人攻击最多、最烈、也最凶狠的,但人数又不能太多,因此必须由能征善战之人统领。
这人既要忠心,不能泄露真正计划,又要有足够的韧性,能顶住夏人猛攻,给刘钦秘密出城争取足够的时间,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临机应变之能,万一被夏人识破,刘钦在缒出城后遇险,他便要相机应对,免得前面所有谋划全都功亏一篑。
商定好策略,接下来便是人选。
最一开始原本是周章自请担任这一军的统领。他虽是文人,但其实颇为自负,担忧城中诸将如熊文寿、陆宁远之流虽多勇力,殊少智谋,都不及自己,不知道会出什么纰漏,于是便想要担当此事。
他也知道,第三路人无论是谁统领,恐怕都有去无回,但国势如此,自己这一条性命也没有什么可惜。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先前老师那件事,他没有开口,后来迁都一事,他又没能力谏,已引为终生恨事,如今若能死战,也算无怨无悔。只是这样而死,非但是死国,硬要说的话,似乎也是为了刘钦而死。
为刘钦而死
他出口自荐,但感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贴了一下,那东西随即掉进心肠,硬硬地硌在里面,倾倒不出,但在一瞬间过后,刚才被贴过的地方,忽然又升起一阵热意,或许还有一点点柔软。
他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不愿细究自己为什么会有此感,只是公事公办,向众人陈述自己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刘钦却道:你不能力战,不是最合适的,留在睢州守城,第三路让陆宁远去。随后转头问:靖方,你能做到么?
他语气强硬,又带几分笃定,不像在征求两人意见,反倒像是就这样直接安排下来。
周章一愣。刘钦如此做,是不肯信任他,还是不舍得他就这样送死,故意安排别的人顶替?毕竟前两支疑兵,再算上城里守军,这三路人全有生路,只有这第四支九死一生,成败实在难料。
周章抿了抿嘴,朝刘钦看过去,见他没有看自己,于是又看向陆宁远。
这个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看着那么忠诚,那么勇敢,刚才又是他提出的布置下几路疑兵的办法,足见也有几分聪明。像这样的聪明人,可会想到自己正在被刘钦推出去送死,想到刘钦突围之后,未必会像刚才所商定的那样带着援军去而复返?想到之后,他肯就这样乖乖引颈受戮么?
陆宁远果断回答:是。臣定保殿下顺利突围。
不是这个。刘钦又问:我是问你,等我突围之后,你能做到全身而退么?
陆宁远答:臣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你要是没有把握,那就换一个法子。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陆宁远没有开口,刘钦也不说话,在场其余众人也鸦雀无声,各自相顾失色。
周章忽然觉出一种从没体验过的荒诞感觉,他与刘钦同榻抵足过那么多次,今天却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惊异地皱起了眉头。
他回过神,正要张口重申自己的主张,这时候却听陆宁远道:臣一定做到!语气那样坚定,好像有种不同寻常的力量,让人一听之下,情不自禁便想要相信。
刘钦点点头,随后也对他道:我也一定带来援兵!靖方,这次你肯信我么?
陆宁远脸色微变,两只眼睛在一瞬间闪过异样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怔了一会儿,随后回答:信。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刘钦忽然笑了一笑,朝他伸出只手,那好。咱们两个握一握手。
陆宁远举起惯用的右手,像是不曾受过伤似的,毫不犹豫同他握在一处,看来十分用力,长长的指骨在手背上绽了出来。
在这一刻,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壁障,将他们所有人排除在外。周章怔怔看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辨认不出刘钦这样做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让这个可怜的小将甘心卖命而使的伎俩,甚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笃定刘钦做出这样的决定和自己有关。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虽然明明觉着陆宁远太过年轻,不足以担此重任,但他终于没再出言反对,沉默地听刘钦继续与在场众人敲定各处细节。
终于到了突围之日,周章留在城内,而城外的一切都和他们计划的一样。
熊文寿、成业、陆宁远相继出城,夏人果然先放后抓,尽起大军向陆宁远扑去。二更时刘钦缒城,没被任何人发现,就连睢州守军当中,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可到后面,忽然就出了乱子。
熊文寿出城时所带兵马不多,但夏人并不实心追击他,因此他应付起来不算吃力。
为了做戏做全套,成业所部第二路人带走了近半数人马,原定应该在陆宁远受围,交战最烈的关口率兵回援他,接应其一起回城。可他从西门突围之后,见长官熊文寿迟迟未归,不知道是担忧其安危还是谄媚,竟然自作主张,待甩脱夏人后,顺势一路向西,搜寻熊文寿的踪迹,先与其会师,再一起向东回援。
结果这样一来一去,就令陆宁远以区区两千人独对夏人大半兵马足足两个时辰之久。等他赶回时,陆宁远已抵挡不住,且战且退,困在他先前在城外曾率军屯驻过的土垒上面,不知道还剩下几个人,只知道被夏人围困数重,有如釜底游鱼,飞走路绝。
夏人如虎如狼,犹自仰攻不止,鼓角声、马蹄声、喊杀声震天撼地,好像要把那座土垒给生生吞掉。近万之众拥在那座只有几丈高的土垒下面,好似东海之波,掀起一道道滔天巨浪,拍打在一颗小小的礁石上面。
成业见此情形,对熊文寿道:大帅,这小子没有救了,还是先撤回城里,保此全军,等日后取朝廷进止吧!太子这一去十有八九不会回来,咱们需得早早谋个后路,不能现在就把人打光!
熊文寿瞧见如此惨烈之景,和夏人骇人之势,明白若要救援,别说陆宁远未必救得下来,到时候自己可能都要赔进去。况且看城里发出的信号,太子已经顺利出城,自己的任务已算完成了。
再况且他与陆宁远之间,虽有刘钦弥合,但仍有旧怨未消。他既不能原谅陆宁远背弃自己,更又在解定方营中直言陈情,害他颜面扫地,又看得出来陆宁远也不是真心要与自己修好。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对自己仍心有不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也不正眼看自己一眼。熊文寿年过四十,别的不敢说,这点绝对看不走眼。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成业所说确实不无道理。
他堂堂指挥使,原本麾下人马众多,可遭逢世变,人越打越少,到了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万八千人,全靠着这一点老本,才让朝廷仍能借重于他,指望靠他在江北继续抵挡夏人。要是连这些人都打没了,谁还管他个鸟?怕是马上就要翻脸治他的罪!
要是他现在冒死救援是为了国家,那倒还算将功赎罪,说得过去,对麾下将士也有交代,能保其死后哀荣抚恤。可陆宁远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总,一块砖扔进他营里能砸死好几个,为了他亲涉险境,白白让那么多人丧命,可值当么?不如直接丢卒保帅,断尾求生。
他只犹豫片刻,马上便决定回城。可谁知到了城外,却叫不开城门。
周章站在城头上面,遥遥喊话,成业,你不听号令,贻误战机,使陆宁远与两千将士遭围,白白多出那么多的死伤,不思补救,怎么敢就这么回来?
成业见夏人就在不远,周章却不开城门,又急又怒,加上被他指责,大是羞恼,正要发作,却被熊文寿拦下。
生死关头,熊文寿可以不在乎身为太子宠臣的陆宁远,但仍不愿与身为天子近臣的周章起冲突,怕成业开口得罪了他,于是当先道:陆宁远已经死败,侍郎快放我等入城,不然夏人追上来,我这一军孤悬城外,一旦为其所破,城内也眼看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