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周章冷笑,我在城头看得一清二楚,陆宁远分明未死,仍在抵抗,将军但凡能从后骚扰夏人,让其稍稍放松对土垒的围攻,他便能突围而出。请将军速去!
他原本就不齿熊文寿先前的所作所为,今日更觉齿冷,见此事仍有转机,哪里能容许他弃陆宁远这样的忠勇敢死之士于不顾,自己回城里苟且偷生?
熊文寿见他不吃软的,当真敢不放自己入城,大为震动,更是怒不可遏,在这一刻甚至起了攻城的念头,手已按在弓上,但脸色刚刚一变,周章就又道:将军还记得那日太子与陆靖方握手为誓么?在将军看来,那日太子所为,是出自真情,还是随便说说?
熊文寿一愣。惊周章这一提醒,他非但想到刘钦起誓的那天,更又想起之前陆宁远突围出去,刘钦困守城内,几次到了破城的关头仍不肯失信、自己逃走,心里一震,这时才第一次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刘钦真的会回来。
或许是他打心眼里觉着,刘钦身为国之储君,金枝玉叶,只要活着,只要大雍的国土还剩下一城一地,他就能继续过他那锦衣玉食的生活,花像他这样的人几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享他几辈子也享不到的福。
他这样的人,既然已经逃出生天,怎么会干出这样自投罗网的蠢事,把自己重新置于朝不保夕的危险之地?
但这样的蠢事,刘钦的确做过,而且就在他的面前。既然做过一次,就难保不会做第二次。熊文寿想到那日太子起誓时的神情,心里愈发犯起迷糊,拼命回忆着那日的细节,想要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好确认他到底是在做戏还是出自真心。
他想了一阵,一无所获,但心里已隐隐倾向于后者,明白刘钦一旦回来,见宠臣被自己害死,定不会轻饶了他,就算碍于形势,当场并不发作,等彻底脱险之后,也定要秋后算账,不可能轻轻揭过。
现在去救陆宁远,未必活不下来,但要是就这么回城,固然能暂时留下一条命,以后却也实在不好说,就是侥幸不死,怕是从此也与<a href=https://www.52shuku.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无缘,削职为民,实是生不如死。当下咬一咬牙,狠瞪了周章一眼,一扯马头回身。
他一来一去,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土垒上只剩下零星的交战声,显示着仍有人还活着,但估计已经没剩下多少,更不知道最关键的那个陆宁远是死是活。
要是已经死了,他这一趟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熊文寿心里一时又恨又悔,但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擂鼓进攻。
幸好现在土垒上面,陆宁远仍在指挥,交战声小下去,也并非因为人都死光了,而是他令所余残部中的大部分人借着堆积如山的同伴尸体隐蔽起来,让夏人以为山上的人已经都死光了,轻进急攻。
几个夏人参领立功心切,不管不顾地杀上来,想要取他首级,谁知还没近身,下一刻已陷入包围之中,被以多打少,当场毙命。
用这办法杀死的人里甚至还有一个都统。长官被杀,那一营的士气便难免受挫,即使是夏人,眨眼功夫连丧数个参领都统,也难免军心摇动,于是攻势暂缓,陆宁远也借此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但夏军独步天下,毕竟有过人之处,这一军里除非死了狄吾,不然像这样死个把人,根本无伤大雅,只稍事休整,马上又急攻上来。
他们这回有了防备,同样的法子已没法用第二次,夏人一点点攻上来,所树鹿角尽被拔除,撒下的铁蒺藜也全都扎进满地的尸体里,再起不到任何作用。为了应对前面那几十次攻击,土垒上已不剩下半支箭,就连尸体的箭囊都翻遍了,只有与夏人短兵相接。
张大龙仍在左右拼杀,手持两杆铁槊当空挥舞,戳在人身上,便是一个血洞,逼得夏人进三步、退两步,始终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土垒。
但毕竟敌众我寡,活着的人已经不多,就连战时一向站在最后面的李椹都负了伤。陆宁远已自知必死,暂离了前线,从袍子上扯下一角,手指蘸了身上的血,正要落笔,忽然听见山下传来鼓噪之声。
他站在高处,看清山下友军终于肯回师救援,当机立断,将那一角袍子扔开,立刻整军突围。
这一战从夜里一直打到清晨,当天际泛起微光,太阳从东边满布的浓云间隐隐透出一角光亮,他才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援军,带着八十多个血人奋死突出重围,与熊文寿的数千旗帜整齐、盔甲鲜亮的部众会合。
本将路上遇见夏人,被耽住了一会儿。熊文寿衣冠整整,上下打量他一眼,幸好还不算太晚。
陆宁远两眼紧盯着他,一声未吭,转马而去。他身上几处伤口已经干涸,几处还在涌血不止,在萧瑟寒风当中呼呼冒着热气。
再热的血困在身体当中,也要冻结成冰,流也不流,不割上一刀,让它喷溅出来,不知道能有多烫人肺腑。他在马上尽力挺直了腰背,可眼前发黑,一步便是一个踉跄,一向乖顺的马好像也不听使唤,天地隐隐约约旋转起来,转过一圈,又是一圈,然后忽地上下颠倒。
他眼前一晃,跌落下马,没觉出半分疼,仰面躺在地上,血流出身体,在身下黄土地间洇出一条条细细的红线。
张大龙扑过来,在他耳边喊着什么,想要抱起他,可是早没有了力气,连把他从地上掀起一点都做不到。
李椹也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过来,走到他身边,想要弯腰查看,却一个脱力跪倒在他边上,垂着脑袋,恨得说不出话,只是叹一口气。
陆宁远看着他俩,目光涣散,模糊中只能看清两人身上让猩红的血涂满,看不见一点别的颜色。
他转开视线,仰头看天,但见白茫茫的天上,厚厚的云层间,飘下一粒粒细细的雪,落在脸上,毫无知觉,只有落在眼睛里,才有一点凉凉的湿意。
他闭上眼,忽然,耳中响起一道惊呼,糟了,回城的路让夏人截断了!
李椹脸色一白,伸手探向陆宁远鼻子下面,还没碰到,就见他长吸一口气,猛地又睁开了紧闭着的两眼,咬紧牙关,在地上缓缓滚过半圈,侧身向右躺着,左手拄着地面,撑起半个身子,转回身顺势坐起,在地上踩住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抓住一旁的马鞍,发出一声低吟,奋力站了起来。
第33章
狄吾的大军把陆宁远那队人马前前后后篦过一遍,都没找到刘钦的踪迹,就是傻子也明白自己被人骗了,不知道刘钦现在是在城里,还是用什么办法偷跑出去了。要是前者倒还好办,可那样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布置这么多路疑兵,看来多半还是后者。
他原本志在必得,可谁想到还不到一天,煮熟的鸭子就当着他面飞了个无影无踪,换了谁心里不恨?只能一股脑撒在剩下的雍人身上。
他要把落在他手里的这些人,尤其是那个陆宁远抓住绞碎了,剁成肉泥,封在罐子里面,等下次再见到刘钦,让他分一杯羹,好好尝尝忠臣孝子的肉是个什么味道,看看到底是甜的还是酸的。
他不断催动兵马,把陆宁远逼至弹丸之地,只等大手一收,就能把他捏成齑粉。眼看着他的钢涛铁浪就要彻底淹没那座土垒,森森白刃一圈圈翻卷,绞着血肉寸寸逼上去,终于只剩下最后百十来人,只差最后一鼓作气收此全功。
可他原本打算暂且放过的那队雍人居然没有老实回城,反而胆敢在他屁股上面咬了一口,害他一个晃神,竟然走脱了非杀不可的人。
他怒火上涌,本来想着抓不到太子,大军云集之前没有必要强攻,但让熊文寿此举激发了火气,当即决定断了他们后路,让他们有来无回。既然雍军愿意出城同他野战,那就干脆陪他们战到底。
交手一日夜,他麾下战士许多都很疲惫,但先前以多打少,各营轮番休息,已恢复了几分元气。况且他所率北兵很耐苦战,就不知道这些雍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张大龙翻出干粮,一张大饼在手掌上团几下,大嘴一张包进去,草草嚼上两口,喉咙口一滑就下了肚。就这么飞快地吃了点东西,马上恢复几分力气,当即精神一振,不由分说,往陆宁远嘴里也塞了几口。
陆宁远让他扶着,走到熊文寿旁边,夏人要用骑兵冲阵了,快结阵型!
熊文寿正犹豫是该趁着截断后路的夏人不多,加紧突围入城,还是赶紧摆出方阵,防止夏人拿骑兵把中军冲垮。听他这么说,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里离城池还有距离,既然被人黏住,仓促间一定没法入城。夏人必然要趁我阵型散乱的功夫,力图一举将我击溃。再不下令就晚了!
熊文寿思索了一瞬,终于下定决心,高声道:结阵!
不知道是不是愧疚,他一面居中传令,调度各营,一面还抽出空对陆宁远说了一句,你留在中军,作战交给别人。
陆宁远却像没听到,沉默半晌,忽然道:末将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