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会儿他换了身行头,腰束战带,左面挂着宝刀,右边垂挂着箭囊,里面插着七根羽箭,肩上系一张猩红斗篷,身后负了一张硬弓,都是军中常见物什,可一眼望去,但感丰神英毅,气度凌迈,秦良弼见了,不由暗道:倒像那么回事。
  他想要和刘钦打声招呼,说几句场面话,但刘钦见了他,却当先道:有件事须得提前告诉将军
  秦良弼问:莫不是为了殿下手底下的人悄悄走脱了一个罢?
  刘钦一愣,确是如此。
  秦良弼抚了把胡子,两只眼睛一眯,营里的事,没有能瞒得过俺的。殿下的那只小耗子,最迟在三天前就偷溜出去了。
  刘钦自称是太子,从天而降,不打招呼就这么闯进他大营里,他虽然低了低头,承认了他的身份,可心里半是怀疑,半是忌惮,自然会派人盯紧他们这一行人。
  无故少了一个,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只可惜那人行事十分隐蔽,估计又是趁夜里逃走的,没有抓住现行,不然扔到刘钦面前,还不知小太子的面色要如何精彩。
  但现在这样也足够了。见刘钦总算也有条小尾巴让他给抓在手里,秦良弼不禁心情大好,说话也放肆了些,虽然没再当着刘钦自称本帅,却也不向他称臣,像平日一般嬉笑怒骂起来。
  刘钦自然分得清他是不拘小节还是轻视自己,心里微觉不快,但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得装作全不在意,又解释道:那人名叫朱孝,隶属羽林,老家是睢州的。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日就要回师救援,以常理推断,不应在此时离开。他不告而别,其中恐有蹊跷,此一行须得多加防备,要做好
  他顿了一顿,终于说出了自己眼下最不爱说的话,要做好咱们出兵的举动已被夏人侦知的准备。
  俺省得。秦良弼挥了一把那只粗壮的大手,只说了这样一句,看着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传令前锋,这就拔营!
  刘钦见他粗疏,皱一皱眉,担忧这样下去要吃大亏。按他原本的设想,他秘密来商丘调兵,夏人或以为他已经走脱,或以为他还藏在睢州城里,总之绝不会想到他竟然去而复返,还带来了秦良弼和他麾下一万人马。
  但原本秘密的行动被人探知就不一定了。夏人已有防备,同样的人马过去,虽然能够解围,但相比于奇兵突袭,效果恐怕大打折扣。
  这都还算小事,最怕夏人得知以后,沿路设伏,这样非但救不了睢州,还要损兵折将,实在得不偿失。
  他忧心忡忡,正要再度出言提醒,但抬眼正瞧见秦良弼看过来的两只似笑非笑的眼睛,忽然转了念头,没有急着说话。
  一旁,秦良弼也正等着他开口,然后再好心告诉他,凡是带兵,营里有一两个奸细都是正常,没有才叫奇怪。此地离夏人不远,眼下算上运粮的民兵,又是万人以上的军队调动,他原本就没打算避过夏人耳目。
  开战前少个把人,无论是不是去给夏人报信,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刚才只是拿来吓唬刘钦一下而已。他这只沙土窝里初生的兔羔儿,虽然张牙舞爪的,看着厉害,毛毕竟还是嫩了点,看吧,拿手一搓,一身软毛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了。
  他见刘钦张一张口,好像马上就要说话,心里一喜,暗道:来了!谁知随后刘钦就转开了眼,没了交谈的意思。他又等片刻,不禁好生失望,但整军之际,这等小事终究不多时就给抛在脑后。
  先锋骑兵在前,秦良弼与刘钦居于中军,分几路往睢州去,因为步骑混杂,预计又要数日才能到。算上刘钦来程和在营里等待的日子,已有十多天了,睢州此时情形究竟如何,不能不让人十分挂念。
  但多思无用,刘钦反而转念想到另一件事,打马凑近秦良弼,对他道:听闻将军先前救援同僚,反被降旨严责,实在没有道理。
  他知道秦良弼不读书、也不怎么识字,说话就不像对别人时那样文绉绉的,其实战场上的事,一天就可能数变,要是事事都要等收到号令再行动,那恐怕无论到哪都是被牵鼻子,还谈什么打败敌人?
  至于救援同僚,是胜是败,也不是出兵前就能预料的。假如因为担忧败军,就始终按兵不动,坐观成败,那恐怕少有几个任事之人,也都要落到刘大同一般下场。将军放心,等以后回到建康,我定向父皇奏明此事,还将军所夺前官,不使天下忠勇之人寒心。
  秦良弼听到后来,才明白小太子是在安慰自己,细细一品,对他这次出兵也不乏赞许吹捧之意,再仔细咂摸两口,好像还有那么几分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
  他原本当然有气,而且气还很大,但听了刘钦这么几句,也不知道怎么,心气忽然顺了,更又通体舒畅,哈哈一笑,慷慨道:那也不必,不过就是降了两等,俺在军旅之间,用不多时就能给赚回来!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俺也没那么小心眼,天天计较这个。太子今天这么说,俺心里也舒坦啦。
  刘钦心道:你说不计较,可我来之前,也没见你发出一兵一卒。再说要是真不计较,哪有什么舒坦可言。当下也不揭破,又问:将军以为,这战能胜么?
  要是不能取胜,岂不是劳烦殿下白跑一趟?殿下早去找别人了,哪会想到俺老秦,哈哈!秦良弼心情正好,自己给自己说得得意起来,随后话锋一转,只是俺有一点不明殿下做什么一定要救睢州?
  按说殿下来了俺营里,就算安全了,给夏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可能再动心思,你反而还要回师去救,不怕折在那儿么?万一到了以后,夏人正挖了个坑专等着你,那样咋办?
  他这话笑着问出,看着好像闲谈一样,但刘钦闻言,当即正了面色,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睢州既是我雍国领土,就不能拱手让与夏人,但凡有一点法子,就要把它守住。更不必提里面还有数万户百姓,我一走了之容易,但城破之后,他们便是亡国之民,生死由人了。但凡有一点法子,也要把他们保下,即便睢州最后到底守不住,也要在那之前把他们迁往南方,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地。这是其一。
  秦良弼偏过那只大大的方头,朝他看过来,蓬草重重的胡须下面,两片合上的嘴唇也没了笑意,一声不吭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来之前行事极密,夏人不知道我来了这里,至少几天前还不知道。就算最坏的可能,朱孝真是往夏人营里报信去了,也不过就比咱们提前几天,夏人就是得知我要有大军调动,也没有几天时间准备,因此尽起商丘之兵去救睢州,细细想来,仍是赢面更大。这是其二。
  秦良弼见他不用提醒,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自己想通这点,不由讶然,紧闭的嘴巴又张开了。
  至于其三。刘钦看向前方,但见旗帜林立,部众逶迤,绵延无尽,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退一万步说,就算此去交战失利,但合此两军,人数已优于夏人,更兼将军之勇武,与两城诸公之智谋,趁眼下夏人合围未成的功夫,大军穿插其中,纵然不能取胜,也当能全身而退,不至于把老本全赔出去。
  在他说话的功夫,周围的声音好像都小下来,只有马蹄声沙沙地响,连绵远山与石缝间的枯草一起侧耳听着。还有最后一个缘故,算我的一点私心。
  刘钦收回视线,转头向秦良弼看过去,城里的周茂澜,是朝野共推的栋梁之才;那个陆靖方,久后也必成国之大器;就是曾做过些不光彩事的熊彭祖,这几月为了守住睢州,也是竭忠尽力,不敢稍怠。更有数千将士,无不忠勇为国,沥血披肝,受伤之后顾不上休息,常常裹疮再战,可爱可怜。
  对着这么些人,我若见死不救,自己逃命,实是枉为人了。凡是有功于社稷,有劳于国家,就是换了其他将领,就是局势再艰险百倍,就是没有前面的一二三点,到了这个时候,我刘钦也只有一个‘救’字,绝无二言!
  秦良弼愣了半晌,随后把鞭子折在掌心里,在马上对他拱了拱手,俺没有什么话说了。等之后打起来,殿下就看俺老秦是不是也实心任事就是,这一趟,保管让殿下如愿以偿!
  刘钦对他抬一抬手,正要说什么,忽然从前面来了一骑探马。到了两人近前,哨兵翻身滚下鞍,匆匆报道:刚刚探得,睢州已然破了!
  第32章
  战场上信息杂乱,一天之内数骑探马带回的消息彼此间时常会互相矛盾,全赖主帅从中斟酌辨别。
  且不说刘钦与秦良弼得知睢州城破的消息时作何反应,但单就当时实际情形而言,截至他收到消息的那刻,城破乃是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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