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刘钦嗤地一笑,这是我给你的,你折什么寿?快吃,吃完歇会儿还要赶路其他人坐着别动。
  他见旁边几人都作势要起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想拿出自己的干粮给朱孝,再换回他的,于是当先把众人按住,免去一番无谓的推让争执。
  果然,几人不敢违逆,只得重新坐下,朱孝犹豫再三,只得小心揭开油纸,当着刘钦的面,一小口一小口咬下去,咬着咬着,眼泪落下来,打在油纸上面,啪、啪两声。
  刘钦熟读经史,像这等解衣推食,半出本心,半出矫饰,但也没想到他就这么哭了,讶然问:你哭什么?
  朱孝含泪抬眼看向他,嘴巴一扁一扁,嗫嚅半晌,分明是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他年纪太小,虽然单看身形已近成人,但脸孔上还有几分稚气未消,尤其咧嘴时腮边还有一只小梨涡,因此露出这样的表情,倒让人不觉厌恶,反而不由自主有些怜爱。
  刘钦自己也知道自己平日不笑时面目略略含威,因此着意和缓了面色,没再出声发问,等着他自己开口。
  又过一阵,朱孝终于忍耐不住,肩膀一耸,扑地跪倒,哭道:殿下知道,俺老家就是睢州的,俺这次跟着进城,本来寻思能见到他们,可谁想到家中老父老母全都全都死在兵祸下了!俺娘死得晚,还有全尸,俺爹就只剩下俺和妹妹,妹妹又早
  他忽然顿住,摇摇头,殿下如此爱养俺这般低贱的人,就像俺家里人一样,俺如何能不感激,可是俺想到俺家人都没了,可是城里还有几万户乡亲,俺这一走,他们可怎么办啊!俺一想到,心里头就好像让人抓着,难受得受不住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把头抵在地上,低声呜咽起来。
  朱孝!刘钦的亲卫统领马清赶紧低声喝止了他。
  他听朱孝言语间隐隐有暗怪刘钦之意,大是不快。不同于这些羽林,他在东宫多年,与太子的关系非常人可比,这会儿听朱孝胆敢出言指责他,本来便要护短,更不必提睢州已是那种形势,难道真要太子陪葬不成?
  他想要同朱孝掰扯一番道理,不料却被刘钦抬手止住。
  在这一瞬间,刘钦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告诉他自己费那么大力气突围,把三路疑兵全都置于危险之地,不是为了给他自己谋个万全的安身之所,而是要以身借来秦良弼手里的一万兵马,再回师睢州,痛歼夏人。
  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事成之前,所谋实在不宜为他人所知,即使是在荒郊野岭,即使身边就这二十来人。因着上辈子的经验,刘钦不能不谨慎行事,这点冲动还远不足以让他开口,片刻后他就恢复了自持,对朱孝道:我知道你见我置你的几万乡亲于不顾,就这么自己跑了,将他们白白送入虎狼之口,心里怪我,是么?
  朱孝吓得脸色更白,连眼泪都不敢流了,忙摇头道:俺卑职不敢!
  刘钦道:话有敢说不敢说,自己心里想的,可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大可放心,睢州有周茂澜、熊彭祖、陆靖方他们三个,比三个我在有用得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失。
  朱孝忙应了一声,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但看神情分明仍是愁眉不展。其他十几个羽林也无人做声,彼此间谁也不看,只闷闷地沉默着。
  刘钦知道他们是在想:睢州一时半会丢不了,可之后呢?也不解释,站起道:只剩下半天路程,不休息了,干脆一鼓作气赶到商丘!
  这二十余人令行禁止,闻言谁也不耽搁,纷纷系好鞍子上马,提起精神又去赶路。待到日头西落,天已擦黑的时候,总算到了商丘附近。谁知还没等他们探得秦良弼的大营在哪,就先被一伙探马发现,给当成奸细当场扣下。
  刘钦见左右也是要被押往大营,也就懒得争辩,示意羽林和亲卫老老实实除了武器束手就缚,倒是果真很快就被押走。
  他们这伙人一路上十分老实,押送的兵卒见了,暗道省心,打算带回去后按流程讯问一番了事。谁知刚一进营门,还没等走出几步,刘钦马上翻脸,忽然在原地站定不动,把你们将军叫来。
  押送的士兵听他口气,好像是认识营里的人,倒不大像奸细,担心抓错了人,自己要吃挂落,但虚张声势的人也见得多了,哪能就这么让他唬住,当下脸一沉、眉一挑,冷笑道:咱这营里将军多得是,不知你想见哪一个?
  刘钦昼夜兼程,就为了能早到片刻,当下也不耐烦同他多费口舌,只道:你这里将军多,指挥使总只有一个罢?去把秦虎臣叫来见我。就说睢州来了人,是谁他一见便知。
  士兵见他上来就报出大帅名号,先吓了一跳,随后面露狐疑,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扔下句你等着,就急匆匆往帅帐去。
  在他走后,刘钦打量四周,见秦良弼并未率军入城,反而是在城外驻扎,旗帜整齐,看着随时都能拔营,看来果真如周章所说,他虽然观望不动,可也不是全然不做准备,只是还没下定决心而已,心中愈发有了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不许乱看!旁边看管他的人厉声呵斥道。
  你和谁这么说话?马清上前道。他两手被绑在身后,说话间肌肉隆起,像是随时都要挣开,直扑过去。但刚才下手绑缚的是个行家,这会儿绳子一根根勒进肉里,到底也没崩断,看着却也岌岌可危,十分吓人,唬得那人后退两步,猛地拔出了刀。
  哪里来的朋友,跑到秦某营里撒野来了?
  一道粗猛有力的声音响起,刘钦精神一振,循声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待看清之后,不禁好生失望。
  陆宁远虽然瘸一条腿,身量却高大挺拔,是个天生的虎将坯子。至于秦良弼,刘钦从上一世就常常听见他的威名,知道他在疆吏当中也算是个有用之材,但这人常年在江北,鲜少入朝,两人始终不得一见。
  今天见到第一面,才知他原来是个五短身材,看着也就堪堪能到自己鼻子高,这么远远走来,看不见腿动,只能瞧见在靠近,偏巧身后还跟着两人,就好像是这两个推了座小塔到他身前似的。
  他心里实在难以接受这就是秦良弼,但离着稍近,见他颌下虎须威风凛凛,脸上带着一股煞气,更有几分不怒自威,又明白确实没有弄错。
  秦良弼走近,却不正眼看他,又问:你说你是睢州来的,可有凭证?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但一开口,喉咙里面嗡嗡直震,响亮非常,一字字像是敲进人耳朵里。
  先给我松绑,凭证才好出示。
  秦良弼嗤地一笑,哪有这么麻烦,直接从你身上搜就行了。说完朝着他挥了下手。刚才报信的那个士兵忙上前去,伸手便往刘钦怀里掏。
  刘钦后退一步避开,笑道:只怕将军一会儿后悔,眼下还是多费点麻烦,给我把绳子解开,让我自己来为好。
  秦良弼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现出锐利之色。果真是个带兵之人,刘钦同他对视着,在心里暗暗道。过了一阵,秦良弼不知想了什么,总算抬抬下巴,让人给他松了绑。
  刘钦活动了下手腕,从怀里取出太子符节,递到秦良弼手上。
  秦良弼一开始没认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待看清上面的字,一时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过来,却没急着出声,眼光愈发锋锐,简直要将他剔肉露骨一般,随后收回目光,又把符节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两遍,最后叫来身后幕僚,让他俩也看。
  在两个幕僚低头研究的功夫,秦良弼盯着刘钦道:就这一块小东西,也难以分辨真假。说句不好听的,本帅也能找人做这么一块。你说你是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太子,但太子怎么可能从睢州大老远跑到我商丘来,身后就跟着这么二十来人?哼,太子,本帅看你是不知道哪窜出来的小狸猫!
  他说刘钦是狸猫,乍一看好像也没有什么毛病。刘钦这几日忙于赶路,已是满面风尘,和身后其他二十来人一样,各个都顶了张花脸。但刘钦才不管自己眼下情形如何,见秦良弼不信,只恼他眼拙,当下负起手,没好气道:我自幼读书习武,在朝中也算有些名声,将军不信,不妨考校一番。
  他这么一说,秦良弼反倒犯了难。太子岂是能考校出来的?经史典籍,治国之道,这些书籍又不是只有宫闱中有,有什么好考的?再说他大字不识一箩筐,谁考谁还不一定呢,万一这人随便拿话糊弄他,他也未必能听出来。
  他抬手抓了把胡子,手劲儿大了,捻断两根胡须,索性放在手指肚间搓来搓去。在他思索的功夫,两个幕僚看过了符节,附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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