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那份轰轰烈烈的求索,曾令多少仙娥神女羡煞。
  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是那莲花根骨……玉生痛苦地想。那具由太乙真人以仙莲重塑的躯壳,终非血肉之躯,它承载了焚天的伟力,却盛不住那至深至烈的情。
  元君身上的色彩,亦随着他眼中的光芒,一寸寸褪去。
  玉生记得那一次,她整理元君的衣橱。
  那些曾被三太子硬塞进来的华服,被一件件仔细叠好,压入柜底最深处,取而代悬挂于外的,是一件件素净到极致的白衣。
  雪一样的白,云一样的白,玉一样的白……无一丝纹饰,无一点缀。
  元君立于窗边,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背影单薄。玉生捧着最后一件叠好的茜色罗裙,踌躇开口:“元君……这件……”
  与应未回首,只轻轻道:“收起来吧,玉生。往后……都穿白的。”
  她那时便隐隐明白,元君换上这一身素缟,或许并非只因三太子不再在意。
  一身白衣,如同披麻戴孝,祭奠着她心中那个正一寸寸死去的爱人。
  最后一次……玉生的心猛地抽痛,最后一次见元君衣带颜色,便是昆仑诀别那日了。
  元君立于七苦殿门前,将赴昆仑,她依旧一身素白,纤尘不染。可腰间,却系着当年三太子亲手为她束上的那根绯红缎带。
  她将琐事交代于玉生,目光遥遥投向南天门方向,许久,才轻轻问出一句:“玉生,你是随我最久之人……哪吒他……是否已不再爱我了?”
  玉生当时如何作答?
  她忘了。
  只记得喉头哽得生疼,一字也吐不出。
  他不是不爱了。
  是那盛载情爱的“器皿”,碎了。
  莲花化身的冰冷,盛不住那份曾经焚天灭地的炽热了。
  可元君似乎亦无需她的回答。
  问罢,她便转身,系着那抹残存的红,一步步走向昆仑的风雪,走向那场迟来百年的永诀。
  玉生收回目光,转身回到略显昏沉的茶馆内。她行至柜台后,拿起抹布擦拭台面,指尖触到自己身上的靛蓝裙裾。
  至少……她尚能择些别的颜色。而元君,似已永远困囿于那片苍白。
  一直安静依偎的小哪吒,似被玉坠上流转的微光吸引,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却猛地缩回。
  好多血……
  “怎么了?”
  小哪吒仰起脸。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尖叫,想告诉娘子他所见的可怖未来。
  娘子那般喜爱那个“哪吒”……她会信么?会否觉得他在扯谎?在污蔑那个“哪吒”?会否……因此更厌他、远他?
  他不能赌!不能让娘子知晓那个未来!他要把娘子藏起来!藏得远远的!让那个“哪吒”永世寻不着!
  他伸出双臂,用尽全身气力,死死地箍住了与应的脖颈。
  “娘子……冷……小狗……小狗抱抱就不冷了……”
  与应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力勒得有些不适,她抬手,轻轻抚上他发顶,试图安抚:“不怕,我在。”
  她的安抚似乎起了作用,但抱着她的力道丝毫未减,他抬起头:“娘子,我们走好不好?离开此地,去一个只有我们俩的所在。没有那白衣服的木头人,也没有旁人。就我们俩,好不好?小狗会乖乖的,小狗会护着娘子的!小狗很厉害的!”
  与应将莲花玉坠放回怀中,贴身藏好。
  “好,我们走,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小哪吒用力点头,小脸在她颈窝蹭了蹭:“嗯!小狗跟娘子走!”
  雨丝冰冷,濡湿了衣衫,亦模糊了前路。小哪吒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下巴搁在与应肩头,目光却越过她湿漉漉的发丝,投向远方。
  呵……娘子不知晓呢。
  他感受着娘子日渐衰微的生机。
  那个白衣木头人想用一枚破玉坠来警醒娘子?真是可笑又可悲,他看到了那个未来,那画面,他记得分明。
  但那个未来,不会发生,因为他绝不会让那个“哪吒”得逞!
  娘子是他的小狗,是他最最宝贝的容器,是他存世的意义,他岂会容那个磨灭了自我的废物来终结这一切?
  他会在那之前……
  小哪吒的嘴角向上弯起,轻轻蹭了蹭娘子轻软的发丝。
  他会在那之前,将娘子的魂魄、生命、连同她心口那颗承载着他本源“心火”的樱桃……一道,彻底吞噬。
  娘子会永永远远同他在一起,化为他的一部分。再不分离,再不被觊觎,那个只会守丧的废物,他休想碰触娘子分毫。
  至于娘子会不会痛,会不会消逝?
  小哪吒将脸更深地埋进与应温热的颈窝。
  无妨……他会极尽温柔……他会让娘子在最甜美的幻梦里……与他融为一体……
  第66章
  视线开始模糊,江南水乡黛瓦白墙的景致在雨中扭曲晕染。
  “娘子,你看!那边有卖糖人的!”
  与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视野却一片混沌,她努力想看清,想回应,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娘……子?”
  小哪吒感觉背着他的身体骤然一软,他惊慌地抱紧她的脖颈,却仍无法阻止那倾倒之势,与应倒在湿冷的青石板路上,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不知几时,与应在烟火气的暖意中悠悠转醒。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却洁净的木板床上,身上覆着棉被,湿透的衣衫已被换下,穿着身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肩头伤口被重新包扎,敷着清凉草药,身体依旧虚软,但那蚀骨的麻痹与眩晕已减轻许多。
  她转动眼珠,打量四周,一间农家屋舍,泥墙木梁,陈设简朴,却收拾得齐整。
  “姑娘,醒啦?”
  与应循声望去,一位老婆婆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可算醒了!真是菩萨保佑!老头子去山里采药,在镇外野竹林边上瞧见你晕在雨地里,身边还守着个哭得快背过气的小人儿,可怜见的……就把你们背回来了。”
  老婆婆放下粥碗,坐到床边:“来,先喝口热粥,暖暖身子。那娃娃守了你大半宿,这会子熬不住,在隔壁睡着了。”
  小哪吒……睡着了?与应心中微动,她挣扎着想坐起,老婆婆连忙扶住她。
  “谢谢婆婆……”
  “谢什么,都是乡里乡亲,该当的。”老婆婆摆摆手,看着与应苍白的脸,又叹口气,“姑娘,你身子骨弱,又带着伤,淋了恁大的雨,可得好好将养些时日。那娃娃……是你的孩儿吧?生得可真俊,就是性子……忒粘人,醒了就满处寻你,哭得人心肝儿颤。”
  与应没有解释,只是端起那碗温热的粥喝着,热粥下肚,驱散寒意,她环顾这间屋子,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张旧供桌的侧面。
  那里似乎挂着一幅画。
  老婆婆注意到她的目光,脸上漾开怀念:“姑娘也瞧见那画了?那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呐!”她起身,走到供桌前,小心翼翼取下画轴展开。
  画纸已泛黄,笔触朴拙,显是凡人手笔,却饱含至诚的感念。
  画面上,并肩二人。
  左首者,身姿挺拔,少年意气,执枪而立,周身赤绫翻涌如火,右首者,手握长剑,剑身清亮,素白绫罗环身。二人身后,是模糊山野与一条巨蛇妖骸。
  “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老婆婆的声音带着追忆的悠远,“村后山闹蛇妖,害了不少性命,糟蹋庄稼牲畜。就在大伙儿绝望时,这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路过此地,与那蛇妖斗得天昏地暗!”
  老婆婆眼中闪着光,“村里人感激不尽,又拿不出值钱物事酬谢,就请了镇上最好的画师,凭着记忆画了这幅像,供奉起来,祈求恩人平安。”
  “我们也不敢奢望神仙还记得这穷乡僻壤,立个像,求个心安,也算是个念想。”
  与应凝望着那幅画。
  那时的他们多好,对将至的命途懵然无知。
  老婆婆见她神色恍惚,只道是被神仙事迹所撼,或是身体不适,便收起画像挂好:“姑娘歇着,粥趁热喝,有事唤我。”
  入夜,山村沉入静谧,只余零星犬吠虫鸣,与应悄然起身,循着记忆走向村中供奉画像的祠堂。
  祠堂门虚掩着,内里一片漆黑,唯余淡淡香烛气息,她未入内,只在门外冰凉的石阶上,抱膝坐下。
  她清晰地记得,在那场掀翻天庭的狂澜之后,在莲花根骨初显侵蚀之兆时,那段短暂而煎熬的岁月。
  那时,他尚未全然化作后来冰冷的“元帅”,但遗忘的阴翳已然笼罩。他会停下手中事,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关于刚刚议定的部署,关于昨日才见的某位仙官。
  一次处理战后玉简,哪吒猛地将手中玉简拍在案上。
  “我记得!”他死死盯着对面正垂首整理文书的与应,固执道:“所有事!清清楚楚!”
  与应停笔,抬眸,静静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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