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小哪吒玩累了,又化作黏人的小挂件,非要与应背着他走。
  “娘子……”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娘子真好看,比星星好看,比花花好看……”
  “小狗最喜欢娘子了,只喜欢娘子……娘子不要丢下小狗……小狗会乖……会很乖很乖……”
  声音渐低,终化为均匀呼吸,与应背着他,一步步走在荒凉小径上。
  她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饲喂心魔,在加速自身的消亡,她在沉沦于这张脸带来的虚幻暖意,以这种方式纠缠着她的名字,哪吒。
  背上的小哪吒在梦中蹭了蹭她的颈窝,发出呓语:“娘子,小狗的……”
  第65章
  江南水乡的雨,缠绵悱恻,似要将整个小镇浸透在湿漉漉的迷梦里。
  玉生坐在她那方小小茶馆的临窗处,手捧一杯早已温凉的粗茶,目光投向窗外。
  谪凡几度春秋了?玉生有些恍惚。自那日七苦元君褪下神袍,立于殿门前,对她说“玉生,你也去吧,天高地迥,随性而往”后,她便懵懂地投入了轮回。
  未择富贵,未择显赫,只求一方安宁,于是,在这江南烟雨里,用积攒的微末功德换了来本钱,开了间小小茶馆。
  清贫度日,安宁得几乎湮没了前尘。
  她学会了煮茶、待客、拨弄那架小小的木算盘,学会了在晨光熹微时去码头买最新鲜的鱼虾,也学会了在更深人静时,对着一窗冷月,遥想那位元君。
  “老板娘,添壶碧螺春!”熟客高声招呼,玉生连忙敛起飘飞的思绪,换上温婉得体的笑靥:“哎,来了!”
  她起身,习惯性地捋平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裾,快步走向后厨提水。
  眼角余光不经意掠过窗外,雨幕中,两个身影正缓缓行近。
  一个素衣女子,身形单薄得仿佛能被这绵密雨丝压垮,步履沉重,背上似负着个孩子,女子低垂着头,雨水打湿了发鬓,紧贴着脸颊,看不清眉目。
  玉生心头莫名一悸,这身影……这低垂的姿态,这雨中茕茕独行的孤寂……为何有种隔雾看花的熟悉,像旧日残影?她摇摇头,只道是连日阴雨,心神恍惚。
  提着温热的铜壶回到前堂,娴熟地为客人续上碧螺春。刚放下水壶,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被推开,湿冷的寒气裹挟着雨腥猛地灌入,吹得柜上油灯火苗惊惶摇曳。
  玉生下意识抬头,扬起温婉笑容:“客官里面请,吃盏*热茶驱驱寒……”
  话音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戛然凝滞。
  门口的女子,浑身湿透,素色粗布衣衫紧裹着过分清瘦的身形,她低着头,雨水沿发梢滴落,狼狈不堪。然而,当她微微抬眸,试图辨清茶馆内景象的瞬间,玉生看到了那双眼睛。
  琉璃般澄澈的眸子,此刻却似蒙尘的明珠,映不出半分光亮。
  “元……”玉生捂住自己的嘴,将那个几乎冲口而出的称谓死死堵在喉咙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是她!真的是她!七苦元君!她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背上那个紧紧搂着她脖子的孩子又是谁?
  “客官……快……快请坐!”玉生强压翻江倒海的惊涛,连忙上前,半搀半扶地将与应引至角落最避风的桌旁,“这雨忒大了!您先坐,我给您盛碗姜汤驱寒!”
  她扯下肩上搭着的干净布巾,欲递给与应擦脸,又瞥见她背上的孩子,一时无措。
  背上的小哪吒被动静扰醒,迷迷糊糊抬起头,警惕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钉在玉生身上。他立刻又抱紧了与应的脖子,小声嘟囔:“娘子……冷……”
  娘子?!玉生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酷似三太子幼年模样的脸,这张脸,这孩子……这孩子叫元君……娘子?!
  元君下凡历劫她知道,可这“孩子”为何会散发出心魔的气息?
  “稍等,马上就好!”玉生不敢再看,更不敢多问,强作镇定地转身快步走向后厨。
  元君的状态太糟糕了!她需要帮助!可是……可是她现在只是个凡人茶馆老板娘,她能做什么?
  如意镯!
  当年元君下凡前,将几件不随身的旧物交她处置,其中便有那枚翠色如意镯。元君曾言:“此物随我心念,可化诸般兵刃,虽非杀伐重器,却也灵便。留与你,或可护你红尘中几分周全。”
  玉生一直视其为元君恩典,珍藏身侧最隐秘处,从未动用。
  还有……还有那件往生绫!
  那件法宝,洁白如雪,飘逸灵动,据说与元帅的混天绫同根同源,是元君当年最常用,也最契合她心性的法宝,既能护身,更能安抚心神,涤荡邪祟,若元君此时能有往生绫在身,或许……或许能抵挡那心魔的侵蚀?
  可是……往生绫……它被锁在冰冷的云楼宫深处,与那个遗忘了它、也遗忘了元君的主人一同沉寂。
  元帅寝殿,岂是她一个小小仙娥能靠近的?她下凡前曾远远望过一眼,那宫殿冷寂得如同坟墓,往生绫的气息,早已被元帅身上的气息彻底淹没。
  她拿不到,她无能为力。
  玉生咬紧下唇,自灶台旁暗格里取出油布包裹的小包,她一层层剥开,一枚通体翠绿的玉镯静静卧于其中,想了想,又从贴身里衣口袋中,摸出另一样物事。
  那是一枚小小的莲花玉坠。
  玉质非顶好,雕工亦显朴拙,却通体温润,这玉坠,是她当年收拾七苦殿元君旧物时,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盒中所见。
  那盒子无锁,内里空空,唯此一坠。玉生不识其来历,却莫名觉其重要,便一直贴身收着。
  “或许……或许对元君有用?”玉生不敢确定,此刻她只想将一切可能助益元君之物,悉数奉上。
  她端着滚烫的姜汤,拿着油布包和玉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表情,走回前堂。
  与应正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小哪吒蜷缩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玉生将姜汤轻轻置于桌上,声线放得极轻极柔:“客官,姜汤趁热饮,暖暖身子。”
  将手中的油布包和那枚莲花玉坠,小心翼翼地推到与应面前。
  “这镯子,是……故人托付之物,言道……可随心念变化,或可助您防身。还有这玉坠……”她拿起那枚莲花坠子,“是在……故人旧居一方盒中寻得,我不识得,却总觉……它紧要。您……您收着吧。”
  与应缓缓睁眼,目光落于桌上两物,触及翠色如意镯时,眼神微澜,似见久违故旧,带着一丝追忆。而当视线凝于那枚朴拙的莲花玉坠时,瞳孔骤然一缩。
  这玉坠,曾是“哪吒”所赠,那段逍遥岁月,她一直佩着。直到哪吒问起“此物何来”时,她才觉出异样……细想之下,彼时她梦见了这心魔,醒后哪吒便将此坠交付她……
  “多谢。”她抬起眼,看向玉生。
  玉生张了张嘴,欲问元君去向何方,欲问那孩子究竟是何物,欲问元君为何如此枯槁。
  然千言万语堵于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浸透无尽忧思的低语:“您……您千万珍重啊……”
  与应未答,只轻轻颔首,将如意镯套回腕上,翠色流光一闪即逝,旋即隐没。
  她抱起依旧依偎着她的小哪吒,重新背上那个小小的包袱,拿起倚在桌角的剑,一步一步,再次踏入门外迷蒙的雨帘之中。
  玉生追至门口,倚着门框,目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消隐于雨巷尽头。
  雨水濡湿了她的鬓角,她却浑然不觉,满心忧虑如这江南的雨,绵绵无尽。
  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九天之上。
  那时的元君,清冷之下犹存几分鲜活,而那位三太子,更是如同不熄的烈焰,霸道地闯入七苦殿的岑寂。
  玉生最深刻的记忆之一,便是关于元君的衣裳。
  三太子对元君的衣着,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他绝不容许元君着白。
  在玉生看来,元君气质清绝,与白色最是相宜,然三太子只要见她一身素白,眉眼便会沉下,金瞳里翻涌着玉生看不懂的焦躁。
  “太素了!跟个雪人似的!不好看!”
  他会拧着眉,不由分说地扯掉元君身上那袭清雅的月白长裙,而后自他那仿佛纳尽乾坤的袖中,抖出一件件色彩秾丽的衣裙。
  他甚至会携来凡间的华美宫装,逼着元君换上,元君有时会无奈蹙眉,最终大抵拗不过他,在他的注视下,换上那些艳烈华服。
  纵是偶有元君执意穿白,三太子亦绝不放任,他会变出一条长长的赤红绸带,系于元君腰间,或缠绕在她鬓间。
  “这样才好看!”他满意地打量着,“我的与应,就该是最耀眼的存在!”
  那时,整个天庭皆知三坛海会大神是如何追逐七苦元君的。
  他染赤霞为幕,踏碎凌霄威仪,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秾丽色彩尽数堆砌于她身,宣告他的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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