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哪吒语速极快:“你最喜樱桃,最厌水,尤憎水汽氤氲的汤泉!你擅剑术,精妙绝伦,最是在乎胜负,输给我半招能闷上三日!你不会自绾发髻,每回都要我……”
声音戛然而止,如被扼住咽喉。
他看着与应。
他记得这些“事实”,记得每一处细节,甚至记得她输给杨戬后气鼓鼓的侧脸。
可……那份因她落败而生的,想笑谑她又想哄慰她的心情呢?那份见她青丝披散时,指尖缠绕发丝的悸动呢?
如同褪色的画卷,徒留苍白的轮廓,昭示其上曾有一段秾丽故事。
与应轻易击碎了他强撑的固执:“但你不再感受到了。记得与感受,是两回事,哪吒。”
“你记得我厌水,可还记得莲池畔我失足落水,你跳下相救,呛得满面通红,却死死抱我说‘莫怕’时,你心头的慌乱么?你记得我喜樱桃,可还记得你偷偷下凡买来最甜的一捧,献宝般捧给我时,你指尖的微颤与眼底的期冀么?”
他张口欲驳,欲证己身犹“拥有”,喉间却只溢出气音。
与应看着他眼中那片茫然无措的冰原在扩散,脸上那份少年意气被遗忘寸寸吞噬。
心口如遭重碾,痛得几乎窒息,她缓缓起身,绕过堆满玉简的案几,行至他面前。
与应仰起脸,眸中盛满破碎的星芒,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那个吻,冰凉,苦涩,无半分旖旎。
她贴着他的唇道:“哪吒,很久……很久以后,你也要忘记‘与应’了。”
忘记她的名字,忘记她的容颜,忘记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痴缠,忘记他曾为她掀翻了九重天阙。
然而,就在这个吻即将分离的瞬间,哪吒却收紧手臂,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
他的身体在微颤,非因情动,而是凶狠,额头抵着她的,那双金瞳在极近处死死锁住她。
哪吒笑了:“不会的。”
那一日,少年神明降下世间最痴缠,亦最怨毒的诅咒。
“与应,不管百年,千年,哪怕沧海桑田,三界倾覆。我们的名字,会永远刻在同一块石碑上,我们的画像,会被供奉在同一座庙宇里。你与我,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名字旁边,只能是我的名字,我三太子的神位之侧,永远是你七苦元君的位置。”
“天上地下,三界六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哪吒,就必须同时记得与应。”
他继续道:“纵有朝一日……我当真忘了,忘了你的模样,忘了你的声音,忘了所有关于你的事,那又如何?”
哪吒捧起她的脸,一下下吻着那唇,一句句烙下诅咒。
“我亦不会放过你。天上地下,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你休想摆脱我。”
“元君……师妹……与应……这便是招惹我的代价……不许逃,不许让别人接住你,不许去别人身边,不许弃我……”
“纵是死,你也只能死于我手。”
祠堂外的石阶上,与应抱膝的双臂收得更紧。他说对了。
他们的名姓被天庭史官并列书写于卷宗,他们的画像被供奉于同一处庙宇,如同此刻祠堂中那幅泛黄的旧画。
他以这般方式,“囚”住了她。纵使他忘了爱,忘了恨,忘了她是谁,却依旧将她牢牢锁于他的“身侧”。
夜风吹过,祠堂内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与应从回忆中惊醒,望向祠堂虚掩的门内。
翌日清晨,与应在老婆婆催促下,勉强饮下半碗粥,小哪吒也醒了,被喂了热腾腾的米糊。
然而,与应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那个昨日还如同黏人膏药般紧贴着她的小娃娃,今日却变得异常安静。
他不再第一时间扑来抱她的腿,不再以软糯声线唤着“娘子”撒娇,亦不再缠着她索要物事。
与应去院中透气,他便坐于门槛上,双手托腮,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当与应回望,他并不闪躲,只那般定定看她。
依旧甜甜的唤:“娘子。”
老婆婆家小院有口石臼,臼沿光滑,午后,日头暖了些。小哪吒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小截麻绳,又摸出一把缺齿的旧木梳。
他行至石臼旁,对着光滑的臼壁,开始梳理自己那头乌软的发。
他梳得极认真,小眉头紧蹙,显是对此道生疏。木梳钝齿扯得头皮微痛,他不吭声,只固执地将那些不驯的碎发拢向脑后。
与应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
他不再梳象征稚童的双髻。
他试图将所有发丝拢向脑后,用那截麻绳紧紧束起,动作笨拙,束好的马尾数次松垮滑落,或歪向一旁。但他毫不气馁,一遍遍尝试。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的“高马尾”被他勉强固定。
阳光落在他脸上,此刻梳起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下颌线,那份孩童的圆润褪去,眉眼间竟隐隐透出几分锐利轮廓。
他对着石臼壁,左照右照,拨弄着歪斜的马尾,似仍不满意,他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门边的与应。
与应看着那束歪斜的马尾,她想起了很久以前。
哪吒确实曾梳过一段时间的双髻,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忽然改梳了高马尾。
一次,两人于云头疾驰,哪吒猛回头欲与她言说,那束高扬的马尾带着少年蓬勃朝气,毫无预兆地“啪”一下扫过她脸颊。
“噗!”她猝不及防,被发梢扫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出声。
哪吒一愣,随即眸里漾开笑意,他故意又甩了甩头,让马尾再次扫过她的鼻尖:“好玩吧?比那傻乎乎的双髻有意思多了!”
自此,高马尾便成了他的标识。
与应曾以为,他只是喜其利落好看,或是……为逗她。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哪吒的生辰。
久未露面的殷夫人,亲手为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儿子,梳理了头发,束了一个英气利落的高马尾。
“我们哪吒长大了,该换个利索点的发式了。”殷夫人当时如是说。
那之后,哪吒便一直梳着高马尾。
他从未对与应提过缘由,只固执地保持着,仿佛那是母亲留下的某种印记,连接着那段早已被莲花化身斩断的血脉温情。
如今,眼前这由执念与心火残烬凝聚的“存在”,顶着哪吒幼年的皮囊,笨拙地模仿着哪吒少年时的发式。
他在模仿谁?
是画中那个鲜衣怒马,与她并肩作战的“父亲”,还是那个他从未拥有过的“哪吒”的过去?
小哪吒似对自己的新发式终于满意了些,他不再照石臼,径直跑向村中祠堂。
与应跟去。
祠堂门依旧虚掩。
小哪吒小小的身影立于那卷起的画像前,仰着脸,一动不动。阳光自门缝斜入,照亮他昳丽的侧脸与新梳的马尾,亦照亮供桌上卷轴末端露出的一角刺目红袍。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抹殷红上。
直至日头西斜,小哪吒才似耗尽了所有气力,默默转身离开祠堂,回到老婆婆的小院。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与应,只是那束歪斜的马尾,被他固执保留。
老婆婆的孙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娃,好奇地跑来,指着小哪吒的新发式:“咦?你头发咋这样梳了?像个大人!”
旁边纳鞋底的老婆婆也笑眯眯看来:“哎哟,这小娃娃梳起头来,真俊!跟他爹……哦不,跟画里的恩人神仙,更像了!”她本欲言“跟他爹似的”,话到嘴边想起与应从未承认,忙改了口。
一个在祠堂洒扫的老汉,扛着扫帚路过,瞧见小哪吒模样,停下脚步,浑浊老眼仔细端详:“像……真像啊……尤其是这眉眼,这精神头儿……活脱脱就是恩人神仙小时候的模样嘛!”老汉说着,竟从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递给小哪吒,“娃娃,拿着,梳梳头,精神!”
小哪吒愣住,他迟疑着,接过了那把带着老人体温的木梳。
阳光洒落院中,老汉慈祥,孩童纯真,小哪吒握着木梳,脸上带着懵懂的羞赧,与应静静看着。
小哪吒似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抬起头,用那双酷肖哪吒的眼眸望向与应。
“娘子……像不像……他?”
她没有参与过哪吒的童年。
他们初见,便已是被天命蹉跎的模样。
那个属于陈塘关总兵府三公子李哪吒短暂炽烈的孩童时期,对她而言,只是一段隔着漫长岁月的传说。她只在殷夫人珍藏的寥寥几卷旧画中,窥见过一二。
那双眼睛,太像了。
像画卷上那个扑蝶的孩童,像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三公子,像那个她永远错过的李哪吒。
那不是后来金焰燃烧的金瞳,那是未被莲花化身彻底抹去的属于“人”的底色。
现在“师兄”就在眼前。
与应伸出手,指尖穿过那束歪斜高马尾的发梢,她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