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纵使平日权衡利弊,此刻也不免替那决绝赴死的孩童感到不值,生前不放过他,成神后也不得安宁,甚至还要这三太子认塔为父,重修心性。
这一切,是否过于残忍?但这一切,亦是天命,天道定下的伐纣先行官,注定要斩去凡身,隔绝亲缘。
李靖的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那托着玲珑宝塔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反驳,想厉声呵斥哪吒的忤逆,想重申天庭法度的森严,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那被珠玉冕旒遮蔽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
玉帝的目光缓缓垂下,“够了。”
声音不高,平平无奇,却像蕴含着天地至理,直接压下了所有喧嚣。
玉帝的目光先落在李靖身上,“李卿忧心法度,其情可悯,然哪吒之言,亦非全无道理。南天门之事,功过尚需详查。”
这轻飘飘一句,便将李靖严加管束的奏请搁置了。
随即,那目光转向哪吒,哪吒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几乎要将他钉在原地。
他咬牙,脊梁挺得更直,心口那点樱桃核传来的暖意此刻变得无比灼热,仿佛在对抗这来自九霄之上的冰冷意志。
“哪吒。”玉帝的声音依旧平淡,“汝擅动天道之力,扰乱天庭秩序,确有其过。然念其初衷为除魔卫道,且已受反噬之苦,禁足思过之罚,便算抵过。”
看似宽宥,轻描淡写地将引动天道的重罪揭过,却又坐实了他扰乱秩序的罪名,更隐隐点出他受创的事实。
“至于汝心中执念……”玉帝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的位置,“灵山乃清净之地,七苦元君自有其缘法,前尘旧事,当如云烟散。汝既为天庭正神,当恪守神职,澄澈灵台,勿使私情蒙蔽神智,再生事端。”
灵山、七苦元君、前尘旧事。
是警告,也是划下的界限。灵山的事,天庭的事,你哪吒的事,界限分明,不容逾越。
哪吒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无形的莲藕纹理。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顶撞回去,质问这所谓天道,为何连这点微末的念想都要碾碎。
然而,就在即将爆发的边缘,玉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到此为止,退朝。”
仙乐再起,悠扬飘渺。
玉帝的身影在香云珠玉后隐去。
值殿仙官高唱退朝,诸天仙神如蒙大赦,纷纷垂首,鱼贯退出这令人窒息的金殿,无人敢再多看那对父子一眼。
李靖收回玉笏,动作有些迟滞。他依旧没有看哪吒,只是挺直脊背,转身大步离去,托在掌心的玲珑宝塔,兀自散发着冰冷的光晕。
哪吒站在原地,没有动,金甲包裹着他,殿内辉煌的光映在他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灵山……七苦元君……前尘旧事……
玉帝的每一个字都在警告他。
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心口那点悸动,来自遥远灵山,来自那被甘露浸润的土壤深处,来自那颗倔强埋下的核。
它还在。他们的孩子还在。
哪吒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洞开的殿门,投向九重云霄之外。
玉帝说,到此为止。
可他知道,有些事,有些执念,有些深埋于血与骨、恨与爱里的东西,永远不会真正到此为止。
那点微弱的暖意在心口跳动了一下,仿佛回应。
他嘴角勾起,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踏着凌霄殿冰冷的砖,走向名为思过的牢笼。
殿外的天光落在哪吒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哪怕思过千年,万年,他也绝不放手。
第37章
哪吒漫不经心地走着。
不过是履行所谓的职责,这都能被那老东西扣帽子,说他不服管教,年少轻狂。
他看那老东西才是老眼昏花,竟还想他乖乖听话?
做梦。
转过拱门,迎面撞见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素色僧袍,纤尘不染,低垂着眼睑,周身笼罩着佛光。
与应。
她正随几位灵山来的罗汉尊者,在一位天庭仙官的引领下,似乎要去往某处论经或复命。
她的步伐平稳*,气息沉静,面容如同玉雕般,无悲无喜,无嗔无怨。
哪吒的脚步钉在原地,他身后的天兵侍卫下意识屏住呼吸。
天兵们心想。三太子若是抢人……帮还是不帮?
帮了,被玉帝责罚,丢饭碗。不帮,从此被三太子白眼相对。
所以,他们选择装瞎。
罗汉尊者们的目光扫过哪吒,领路仙官连忙躬身行礼:“见过三坛海会大神。”
哪吒死死锁在与应身上。
她没有看他,甚至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仿佛他只是云阶上无关紧要的玉石,是这冰冷天庭背景里的一部分。
越是这般,越是叫他心烦意乱。
说起来,她从前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面无表情的外表下,尽是些坏心思。
可现在,那些心思里再没有他。
哪吒轻哼,算是回应仙官,视线却依旧没有离开与应。
他不甘心。
他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裂缝,哪怕是一点点情绪的涟漪。
没有。那张脸完美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哪吒啊哪吒,你在妄想什么?或许正如申公豹说的,你靠近她,只会玷污她的莲台,乱她澄澈心。
甚至……甚至那时,你说心悦她时,她也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回应。
哪吒有些后悔了,后悔当初没让她多咬几口。她那次在锁骨处留下的伤口,一次他重伤昏迷后,被人用药治好了,光滑如常。
他拿着火尖枪追了军医很久。军营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说这三太子治好伤,反而还威胁着军医跑。
小小的牙印,他曾在夜里描摹着她的唇形,将发带轻轻搁在上面。仿佛少女用温软的唇瓣覆住那里。
他轻轻摩挲,少女则轻轻吸吮起来,将满塘莲香纳入口中。
而现在。她的心,仿佛真成了琉璃。一分一毫都被苍生与苦难填满,没有他哪吒的位置。
他想转身离开。不去看制造他痴念的始作俑者。
那颗深埋在他莲藕身躯里的樱桃核,毫无征兆地搏动起来。
像一颗被禁锢许久的心脏忽然苏醒,带着无法言说的渴望和委屈。
它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内壁,传来一阵微弱的情绪波动。
是属于与应的悸动。
她感觉到了,她也在看着他。
她的平静是假的,那层无悲无喜的壳子下面,她的心在因为他而跳动。
早该想到的,这人从前就是口是心非,惯会装样子的人。
凌霄殿的对峙,李靖的冰冷,天道的枷锁,在这一刻都被这股悸动焚烧殆尽。
他感觉自己的莲藕之躯都因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发烫,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
与应依旧没有抬头,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
她知道,她的身体,此刻正隔着布料,与眼前这个人身体里的另一颗,产生共鸣。
灵山的清规,天庭的威压,都被这血脉相连般的悸动撕开一道口子。
哪吒强行压下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灼亮如火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与应身上。
他不再停留,大步从罗汉尊者们身边走过,金甲带起的风拂过与应素色的僧袍衣角。
擦肩而过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汇。
只有两颗樱桃核隔着金甲与僧衣,在无声呼应。
直到哪吒的背影消失在云廊尽头,与应才缓慢地舒了一口气。袖中紧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白痕。
心口那剧烈的悸动渐渐平复下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茫,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暖意。
完了。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乾元山,莲池。
禁足,思过,玉帝的警告,李靖的奏本。此刻都被哪吒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像一阵风刮回乾元山,目标明确地冲向那片承载了他最初记忆的莲池。
池水清澈依旧,碧叶田田,莲花或开或合,静谧安详。
哪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跳了进去,激起大片水花。
冰凉的池水瞬间包裹了他,却浇不熄心口那团因感应到她悸动而燃起的火焰。他在淤泥和莲藕根茎间摸索,动作带着急切。
水底的光线有些昏暗,细碎的气泡从他身边升起。
他记得,当年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就是在这里,他将那条她亲手系上的,她送他的生辰礼物,狠狠扯下,掷入了这池底。
那时候,以为扔掉了,就能斩断所有。
指尖在盘根错节的藕节间穿梭。时间一点点过去,久到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