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救百姓,李靖是真能豁出命去,跳激流,顶石头,眼都不眨。
  可对他这个儿子……除了关祠堂,冷着脸训斥“怕连累百姓”,他还会什么?!
  “嘶……”
  哪吒吸了口冷气,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那是被龙爪刮的,他抬手抹了一下,指腹沾上一点暗红的血痂。
  脑子里猛地蹦出那张狰狞的脸,还有那双冰冷残忍的竖瞳。
  他想起海边渔民家被冲垮的破茅屋,想起沙滩上捡到的半只红绣花鞋,陈塘关有户人家,有个小丫头经常穿这鞋,可现在,它躺在这里,鞋头还沾着血。
  妖龙不杀,难绝后患!
  那些被吃掉,被淹死的童男童女,他们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难道都白死了吗?!他们难道不是李靖嘴里要保护的百姓?!
  戾气猛地冲散胸口的酸涩,哪吒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他盯着祠堂紧闭的门。
  他没错!
  敖丙该死!抽他龙筋,扒他龙皮,他一点都没做错!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杀得更快!更狠!直到海里再没有敢祸害百姓的孽畜!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手心的伤口被泥灰糊着,又痒又痛,可他感觉不到,这点皮肉痛,比起那些无辜孩童再也回不来的命,算个屁!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声响。
  门被推开一条缝,李靖又出现在门口,逆着外面昏暗的天光,看不清表情。
  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飘了进来。
  哪吒立刻绷紧了身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警惕且带着敌意地瞪着他。
  李靖目光扫过哪吒擦破的手心和嘴角的血痂,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往前一步,把手里的陶碗放在地上,离哪吒不远不近。
  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还冒着点热气。
  “把药喝了。”
  哪吒没动,也没看那碗药,只是死死盯着李靖。
  李靖也看着他,父子俩的目光在祠堂昏暗的光线里撞上,一个带着审视,一个带着倔强。
  “敖丙是东海龙王三太子。”李靖忽然开口,“你杀了他,东海不会善罢甘休,龙王震怒,掀起海啸……遭殃的还是陈塘关的百姓。为父……护不住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护不住?
  “护?”他嗤笑一声,“我哪吒,什么时候需要过你李总兵来‘护’?”
  哪吒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伤口里,带出新的刺痛。
  他猛地抬手指向门外,指向陈塘关的方向,小胸膛剧烈起伏,质问:“那些被吃掉的童男童女,难道都白白死了么?!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他们的爹娘,就不会痛?!”
  他收回手指,狠狠戳向自己的胸口,动作又凶又狠,仿佛要把那颗心掏出来摔在地上:“至于我——”
  哪吒的眼神死死钉在李靖脸上。
  “我这条命,用不着你操心!从前不需要,以后更不需要!敖丙,我杀了就是杀了!再来一次,我照杀不误!要我认错?要我低头?”
  他像是只带伤的狼崽子,身上还带着血,眼睛却燃着火。
  “我宁死也不认!”
  李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下颌绷紧,眼神微动,他闭了闭眼,没再说话,然后猛地转过身,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那碗放在地上,渐渐失去热气的药。
  哪吒依旧坐在地上,像一布满裂痕的石像。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灰和血迹的手心。
  第36章
  凌霄殿。
  李靖站在武将班首,他眼观鼻,鼻观心,面容如铁铸,仿佛昨日阶下那滴滚落的血珠从未存在过。
  哪吒立在武将队列稍后,位置微妙。他站得笔直,下颌微抬,视线越过前方仙神宝冠的珠光,落在那高踞御座的身影上。
  玉帝的面容隐在旃檀香云与冕旒珠玉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垂视下方。
  殿中弥漫的香火气,仙灵之气,落在他莲藕铸就的躯壳里,只觉是另一种形式的沉闷枷锁。
  值殿仙官唱喏,群仙奏事,条陈三界事宜。星宿运转,地脉平稳,四海暂无波澜,皆是不变的陈词。
  “臣,托塔天王李靖,有本启奏。”
  李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仙神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哪吒挑眉。来了。
  李靖手持玉笏,步出班列。他并未看哪吒,只朝着御座方向,朗声道:“启奏陛下,哪吒三太子,日前于南天门当值,擅离神职,私动干戈,引动天道意志反噬,扰乱天庭秩序,更兼……”
  “……其行止之间,似有戾气未消,旧怨缠身之相,虽因陛下洪恩,已禁足思过,然此等行径,实乃藐视天规,罔顾法度。长此以往,恐非天庭之福,亦非其自身修行之道。”
  哪吒心想。你个老不死的,合着你当时路过不吭声,还以为长记性了,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他耐心听着李靖准备怎么编排他。
  李靖微微躬身,“臣以为,哪吒三太子,年少功高,然心性未定,杀伐之气过重,为保天庭清宁,亦为助其磨砺心性,涤除尘障,当严加管束,增其清修功课,以正其心,明其性。恳请陛下圣裁。”
  年少功高,心性未定,杀伐之气过重,严加管束。
  每一个词精准地刺向哪吒,将他钉在不服管教,需被驯服的位置上。
  众仙神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这对父子间的冰冷纠葛,早已是天庭公开的疮疤。
  李靖此举,是公心?是私怨?抑或是……另一种形式的护?
  哪吒在心底冷笑,悄悄记住了那几张觉得李靖在护着他的神仙的脸。
  他一步踏出,并未行礼,只是昂首直视那高踞九重的身影,声音清越:“陛下!”
  “托塔天王奏本,言我擅离职守,私动干戈,引天道反噬。不错,是我做的!”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毫无惧色。
  “南天门外,有域外邪魔窥伺,其气机诡谲,隐遁之法精妙,寻常天兵天将难以察觉,若非我及时出手,此刻那邪魔怕是早已潜入天庭腹地。敢问李天王——”
  他倏然转头,目光直刺李靖,“你掌天庭兵戈,巡天职责,那邪魔逼近南天门时,你麾下天兵何在?你手中宝塔可曾示警?”
  “我引动天道,是为除魔卫道!至于反噬……呵,我哪吒自削骨还父、剔肉还母那日起,这条命,本就是我自己争来的!些许反噬,何足道哉?倒是我很好奇,天王如此急切地给我扣上戾气未消、旧怨缠身的帽子,究竟是忧心天庭法度,还是忧心……你自己的颜面?”
  是了,哪吒又想起那日的梦。多年未理清的思绪在此刻豁然开朗。
  什么迫不得已,什么为了百姓,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身为陈塘关总兵,他会不知道周围渔村有献祭童男童女的习俗?
  时常有丢了孩子的百姓去官府敲鼓,得不到回应便跪在路边一个个的求人,可他们等到的是什么?是李总兵所谓的面子,所谓的为了百姓。
  在他们这种官员心里,重要的只有那顶帽子,只有那点权利,至于百姓,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好名声,是随手就可以丢弃的东西。
  哪吒当时不明白所谓的权衡利弊,他只知道,没有按时回家吃饭的孩子,母亲会担心。
  李靖身躯一震,他脸色铁青,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刚硬,沉声道:“强词夺理!邪魔之事尚无定论,你擅离职守、引动天道乃是不争之实!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狡辩,攀扯构陷!”
  “狡辩?构陷?”
  哪吒环视四周,朗声道:“我哪吒行事,向来明刀明枪,从不屑背后中伤!我之功过,自有陛下圣裁!倒是李天王你……”
  他声音转冷,“当年陈塘关外水患滔天,你为救一被浪卷走的妇人稚子,能毫不犹豫跳入那噬人浊流,以凡躯硬撼天威!那时,你可曾想过擅离职守?可曾顾忌过引动灾祸?你心中装着陈塘关数万百姓的性命,重逾千钧,能让你舍生忘死!”
  他逼近一步,周围仙神下意识地退开些许。
  “为何轮到我,你的亲生骨血,抽了那食人童男童女的恶龙敖丙的筋!你却只会将我锁进那冰冷祠堂,只会用怕连累百姓、恐惹龙王震怒来压我!只会端来一碗冷掉的伤药,放在地上,像施舍路边的野狗!”
  哪吒的声音拔高,质问道:“李靖!告诉我!那些被恶龙吞噬的孩童,他们的命,算不算你口中要守护的百姓?!他们的爹娘心头的血泪,难道就轻贱如尘,抵不过你怕担责、怕惹祸的怯懦?!”
  “在你心里,我这个孽障惹下的祸,是不是永远比你舍命去救的百姓更该死?!”
  仙乐停了,所有仙神都不由叹息。当年东海之事,他们都听闻过。那披毛戴角的果然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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