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傻子……”他低语,“灵山的土,连凡草都养不活,怎么养得活我们的‘孩子’?”
  可那暖意里,除了泥土的微凉,竟还夹杂着甘霖般的清润。是观音净瓶里的水?
  观音大士,果然和灵山上那些冰冷的金身不同。她默许了与应的胡闹,甚至暗中推了一把。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缕暖流在冰冷的藕身内缓缓流淌,驱散着天道规则加诸于身的无形枷锁带来的寒意。
  只要不直接触犯那些核心的天条,这由执念与爱恨浇灌而生的异数,便是天道也无法轻易抹去的破绽,是他与她之间,斩不断的线。
  第35章
  也不知怎么了,他这几日常做梦,刚闭上眼迷糊过去,就被拖进一片粘稠的黑暗里。
  不是战场,不是灵山,是陈塘关总兵府的后院,天阴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看见自己,还是小豆丁的样子,攥着把小锄头,吭哧吭哧在墙根刨地。
  “种萝卜!”小哪吒头也不抬,汗珠子顺着脑门往下淌,“小樱桃说了,萝卜炖肉香!”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李靖,穿着总兵的官服,脸色比天色还沉。
  他一句话没说,抬脚狠狠踹飞了哪吒手里的小锄头,锄头砸在墙角,木柄断了。
  小哪吒被带得一个趔趄,摔在刚翻松的泥地上,手心擦破了皮,他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全是倔:“你干什么!”
  李靖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习武之人,玩物丧志!回演武场去!”
  “我不!”小哪吒爬起来,扑过去想捡那断掉的锄头柄,“我的地!我的萝卜!”
  李靖一脚踏下,重重踩在那片刚冒出点嫩芽的萝卜地上,泥土飞溅,那点可怜的绿色瞬间被碾进黑泥里,没了踪影。
  “你这孽障!竟敢违背父母之言!”
  画面一抖,碎裂开。
  哪吒猛地睁开眼,后背全是冷汗,贴着冰冷的金甲,激得他一哆嗦。
  他下意识抬手,想抹掉额头的汗,却在即将触到的那刻一怔,这副躯体不会留下痕迹,却因常年征战留下了茧子。
  他轻轻摩挲着,却想到了另一人。
  少女执剑而立,清浅的眸子扫过来,剑锋所指之处就连火尖枪也嗡鸣起来,他却听到自己重重鼓动的心跳。
  他靠着墙,慢慢喘匀气,他隔着冰冷的金甲,用力按住胸口,指关节绷得发白。
  乾元山……那片萝卜地,与应走之后都是他在打理,因为生疏没少被那只兔子嘲笑。
  后来,伐纣开始了,他回乾元山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日他伤得重,雨下的又大,想回去看看那片萝卜地,却被李靖阻止。
  他满心都是她留下的东西,提枪便和李靖打了起来,谁来劝阻都没用,可还是去晚了,它们已经被淹没,只剩一片水潭。
  分身下界回去看过,已经荒了,杂草长得比人都高,淹没了当初他翻过的土垄,那只兔子也不在了,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发带是她用一辈子换来的。
  哪吒闭上眼,用力往后一磕,后脑勺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声,他不在乎疼他按住心口,感受着那人传递过来的悸动。
  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是……灶火气?混着一点草药的微苦,还有一种……像是晒过的棉布,暖烘烘的味道。
  哪吒浑身一僵。这味道……
  殷素知。
  床头婆婆。
  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生病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就是这股味道一直萦绕在床边。
  一只很软,又带着薄茧的手,会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那时候,食盒里总有吃不完的桂花糕,夜半起身时能看见娘被烛火照亮的侧脸,见他醒了,就将他抱在怀里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小哪吒哼哼唧唧,说好像有只手在摸自己,殷素知轻笑,那是床头婆婆在哄做噩梦的小孩子呀。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床头婆婆,那个在无数个夜里悄悄安抚过凡间小孩的温柔影子,就是他娘殷素知散落在人间的化身之一。
  娘……还在用这种方式,暖着这冰冷的世间。
  墙角冰凉,硌着背甲,哪吒闭上眼,不是想睡,只想把那点残留的,属于他娘殷素知的味道再抓回来一点。
  可脑子里全是李靖那张脸,冷硬得像陈塘关的城墙。
  那次闹海之后,关外发了大水。
  雨下得跟天河漏了似的,浑浊的黄水卷着木头、牲口,还有人,哭喊声隔着厚厚的城墙都能听见,闷闷的。
  哪吒那时候被关在祠堂里思过,祠堂又冷又潮,供桌上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森森地立着,他听见外面锣声,人声乱成一团,听见李靖在雨里嘶吼着指挥。
  “堵住东门!沙袋!快!!”
  “西城墙裂了!人!都给我上!”
  声音又急又哑,跟平时训他时完全不同。哪吒扒着祠堂高高的窗往外看,只看到李靖浑身湿透,糊满泥浆的背影,在雨幕和混乱的人群里像根快被冲垮的柱子。
  他正指挥着几个兵卒,把一个被木头砸断了腿的老头从水里拖出来,老头腿上血肉模糊,惨叫声撕心裂肺。
  李靖看都没看那伤口,只是吼:“抬走!下一个!”
  转身又扑向城墙的裂缝处,用肩膀死死顶住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青筋在脖子上爆起。
  那时候哪吒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解气?活该,让你关我!可看着那些在水里扑腾的人影,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嚎,那点解气又没了。
  他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浪头卷走,李靖想也没想就跳进水里,浑浊的浪头瞬间把他吞没,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死死拽着那女人和孩子,硬是在激流里把人拖到高处。
  他爬上来时,官帽早没了,头发散乱贴在脸上,呛得直咳,脸色白得吓人,可立刻又吼着去指挥下一处了。
  哪吒扒着窗的手攥得死紧,他觉得李靖很蠢。明明有法力,明明可以……可他偏要像个凡人一样,用肩膀去顶,用命去填。
  后来水退了,李靖像脱了层皮,人也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祠堂的门,哪吒还坐在冰冷的地上,没看他。
  “知道错了吗?”李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份严厉还在。
  哪吒抬起头,看着他爹脸上被石头划破还没结痂的口子,看着他官服上洗不掉的血污和泥浆,冷冷地问:“那些人,都活了?”
  李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下,才硬邦邦地说:“尽力了。死伤……在所难免。”
  “你救了多少?”哪吒盯着他。
  李靖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救一个是一个!陈塘关数万百姓,岂能……”
  “那为什么不多用法力?”哪吒打断他,“你明明可以!你救他们的时候,怎么不怕惊动龙王了?怎么不怕连累陈塘关了?!”
  那次闹海,李靖就是用这个理由把他押回来请罪的,怕他连累全城百姓。
  李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疲惫被一种更深的怒意取代。
  他两步跨到哪吒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混账!你以为法力是万能的?!天有天规!肆意妄为,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今日你用法力救一人,明日就可能因你法力引来灾祸死百人!这道理你懂不懂?!”
  “我不懂!”哪吒猛地站起来,个子还不到李靖胸口,却梗着脖子吼回去,“我只看见你为了那些百姓,能跳进水里!能拿命去顶石头!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可为了我……你亲儿子!你只会关祠堂!只会用东西压我!只会说‘怕连累百姓’!”
  他吼得声嘶力竭,小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祠堂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愤怒,有被戳穿的难堪。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了更深沉的冰冷和疲惫。
  随即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哪吒,只留下一个僵硬的,沾满血污的背影。
  “冥顽不灵。”他丢下四个字,“关到你知道错为止。”
  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劫后余生的嘈杂。
  哪吒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上,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刚才吼得太用力,他抬手想揉揉,碰到的是擦破皮的手心,混着地上的泥灰,又脏又痛。
  他看着供桌上那些冰冷的牌位,又想起李靖顶住石头时脖子上爆起的青筋,还有他跳进水里救那对母子时,浑浊的浪头打在他脸上的样子。
  酸。涩。胀得胸口发疼。
  李靖心里装着整个陈塘关的百姓,沉甸甸的,重得能把他自己压垮,可他呢?
  大概就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或者压根儿就没地方!就像这祠堂,专门用来关惹祸的累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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