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含笑应允,乖巧温顺。
  可下一次,她依旧会在寂寥的深夜独自醒来,独自坐在冰冷的池畔,独自凝望水中破碎的孤月,沉默如亘古的磐石。
  他又做梦了。
  脚下是尸骸堆积的峰峦,粘稠的血浆没过脚踝,苍穹是凝固的血痂般的暗红,劫火焚天的余烬。
  云层深处,雷龙翻滚咆哮,引而不发,远处,天兵如蚁,旌旗蔽空,战鼓擂动,声震寰宇。
  有人厉声断喝,穿云裂石:“哪吒!还不速速伏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纹路被血染得他茫然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
  掌纹早已被污血覆盖,指节虬结着狰狞丑陋的疤痕,仿佛历经了万载酷烈的厮杀。
  这不是他的手。
  至少,不该是此刻他的手。
  他猛然抬头,望向一洼血水中倒映的面孔,眉间戾气横生,双目赤红如焚,唇角撕裂般向上扬起,凝固成一个癫狂而陌生的狞笑。
  梦里的战争永无止境。
  他踏碎南天门的玉阶,掀翻凌霄宝殿的穹顶,将那些云端之上、宝相庄严的神祇一一击落凡尘。
  无人能阻其锋。
  亦无人敢撄其锋。
  然而,当他独立于昆仑绝顶,俯瞰芸芸众生如蝼蚁般挣扎,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
  仿佛遗失了最重之物。
  遗落了何人?
  他蹙眉苦思,记忆却如指间流沙,徒劳无功。
  梦境的终焉,他回到了乾元山。
  莲池依旧,白莲亭亭,可池边,再不见那个以指尖点水、搅动星月的素影。
  太乙真人立于金光洞前,目光复杂难辨:“哪吒,当放下了。”
  “放下何物?”
  “她已应劫……何苦执着?”
  她?谁?
  心口骤然传来剜心剔肺的剧痛,仿佛生生被挖去了一块血肉,视野尽头,似有一抹缥缈的白影掠过,待他凝神望去,唯余空茫。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
  “师父,我是不是……还有个师妹?”
  “非也,老道只有你一个徒弟。”
  哪吒猝然惊醒,冷汗涔涔,浸透重衫,与应正安然枕靠在他肩头,呼吸清浅悠长,长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静谧的月牙。
  他抬手,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小心翼翼抚上她温润的脸颊。
  温热的。真实的。
  还好……只是梦魇一场。
  可梦里的空虚感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慌,他轻轻将她搂紧,低头嗅着她发间的莲香,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恐惧。
  与应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抱紧少年的腰。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他声音闷闷。那个没有她的世界,荒芜得令他憎恶,只想将其焚为灰烬。
  她轻轻眨了眨眼,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擦过他眼尾的红痕,安慰道:“我在呢。”
  “与应。”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当然。”
  可她的眼神却飘向远处的云海,那里,劫云正在聚集,与应轻轻挣开哪吒的手,起身走到莲池边。
  池水映出她的倒影,脖颈上的金纹已蔓延至下颌,像是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与应?”
  “哪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少年顿时皱眉头,大步走到她身旁:“胡说八道什么?”
  她笑了笑,目光依旧落在水面上:“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哪吒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你会拉住我,你答应过的。”
  与应望着他倔强的眉眼,眼眶有些酸涩,可她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嗯,我答应过。”
  少年得到满意的答复,一把抱住她,随即与她十指相扣,握的那样紧,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哪吒……”
  “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好啊,正好我这几天也有事。”
  “……嗯。”
  第28章
  哪吒觉得自己快疯了。
  每一次指尖即将触到与应残留的痕迹,都会被无情打断。
  在洞府发现她遗落的发带,姜子牙的传令符就燃起,梦中刚要看清她的脸,战鼓便轰然擂响。
  天道仿佛在戏耍他,给一丝微光,又亲手掐灭。
  哪吒杀红了眼,战甲浸透血浆,发丝黏在额前,眉间朱砂红得滴血,他却任由鲜血淌过脸颊,活似地狱爬出的恶鬼。
  “杀了哪吒!”商将嘶吼着扑来,长刀劈面。
  哪吒冷笑,火尖枪横扫,洞穿咽喉的刹那,一物滑落发间。
  那条赤霞云织就的发带。
  与应用种一辈子萝卜换来的生辰礼,烙着金绣莲纹。
  它飘摇着,砸进血泊,鲜红迅速被暗沉的血吞噬,染成污浊的黑褐。
  “与应——”
  哪吒瞳孔骤缩,猛地探手去抓,混天绫绞碎射来的冷箭,绣球将偷袭者撞成肉泥。
  她给他的东西。她留下的最后念想。就这么……脏了。
  记忆碎片尖锐地刺入脑海。
  樱桃林中光影跳跃,少女提着裙摆回头笑喊:“哪吒!来追我呀!”
  溪水里她浑身湿透,眼睛亮得惊人:“都怪你!樱桃都没了!”
  莲池边她指尖点水,涟漪荡开温柔的侧影:“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骗子。全是骗子。
  “三太子!”亲兵在嘶喊。
  哪吒死死盯着血泊里飘摇的发带,那点金色莲纹正被污秽吞没,越来越模糊。
  就像她一样。抓不住,留不下。
  他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冰封的杀意。
  “迎敌。”
  之后的战斗,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每一枪都刺得很深,每一击都用尽全力,仿佛要把这十四年来积攒的疯狂全部发泄出来。
  他杀得兴起时,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脆响,看见敌人眼中的恐惧。
  可他却想起与应最后时刻的眼神,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悲伤,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结局。
  那个夜晚他的话也在耳边回响:“我有你呢。你会拉住我的,对吧?”
  他正一步步变成梦中那个尸山血海里的身影,伐纣先行官,一个孤独的杀神。
  战后,他回到原地。
  发带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唯有那朵金莲绣纹,顽强地透出一丝痕迹。
  她娇蛮的声音仿佛在耳边炸开:“我好不容易织的!你居然弄脏了!今天我自己驾云下山吃东西,才不要和你一起!”
  声音鲜活,眼前却只有黏腻的血浆和被碾碎的尸骸,再没有踏着落花的少女,用绵软的帕子为他擦拭掌心血污。
  只有遍地的、黏腻恶心的血,和战败者被碾碎的尸骸。
  “哪吒。”太乙真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哪吒没有回头,指节因攥紧发带而发白,嘶哑道:“师父,我受不了了。”
  拂尘轻扫,金莲自虚空绽放:“她还在。”
  “只是不在此时空。”
  哪吒猛地抬头,眼中血丝狰狞:“什么意思?”
  太乙真人望向天际翻涌的劫云:“她去了未来。”
  “你要做的,是活到那时。”
  十四年。
  哪吒靠着这句话活了十四年。
  他数着日子,像数着刀刃滴落的血珠。相识不过两月,却要用十余年等待重逢。
  多么可笑。多么残忍。
  战场上,他成了真正的杀神,商军闻风丧胆,称三太子是天生的煞星。
  他嗤笑,他们没见过他那掏心掏肺的小师妹,脸上沾着血,却拉他在血地里吃糖葫芦。
  “三太子,前方发现敌军斥候。”副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哪吒站在崖边,俯瞰谷中蝼蚁般的商军。
  “全杀了。”
  副将迟疑:“可是姜丞相……”
  哪吒侧目,漆黑的眸子凝着霜。
  副将一个寒噤,仓惶退下。
  他带着一身血腥归来,花瓣自伤口飘落,顷刻染成血莲,姜子牙皱眉:“哪吒,你戾气太重。”
  哪吒冷笑,转动枪柄:“重吗?”
  枪尖挑起敌将头颅,血顺着枪杆流下,染红他的指节。
  “我觉得还不够。”
  不够狠,不够凶,不够让天道记住,他哪吒,绝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看着枪尖上的头颅,忽地笑了,看,上战场就该用枪,能把头插在枪尖上,等她回来,得教教她用枪。
  夜深人静,他取出那条褪色的发带,红云黯淡,唯有金线绣的莲花灼灼如初,像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指尖摩挲着绣纹。
  “师兄,这发带可要收好,我答应种一辈子萝卜才换来的。”
  现在,发带脏了,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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