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殷素知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去吧,外头走走也好。记得早些回来吃饭。”
哪吒紧紧牵着与应微凉的手,走了好一段,他忽然开口:“你母亲……褚将军,她待你好吗?”
与应的脚步顿住,她抬起头,目光投向天际。
“……她教我练剑。”
“就这样?”
“就这样。”
哪吒沉默片刻,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我娘……不一样。”
与应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也正仰着脸,望向被云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哪吒:“我小时候,皮得很,上房揭瓦,下海闹龙,闯过的祸事数都数不清。可我娘……她从不真的动怒。她只会一遍又一遍,用那种很轻、但很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吒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不该辜负的,就是那些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
与应怔怔地看着他沐浴在稀薄阳光里的侧脸。她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哪吒能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憎分明,能那样肆无忌惮地挥洒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从生命最初,就被这样温柔坚定的好好爱着。
而她……
她从未被母亲拥抱过。
可此刻,殷夫人方才抚过她发顶的指尖温度,似乎还残留着。
她很想哭。为那个从未得到过拥抱的自己,也为这份来自另一个母亲的暖意。
暮色四合,李府门前那盏温暖的灯笼再次亮起,殷素知提着灯站在院门口。
看到两个身影走近,她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声音带着期盼:“回来了?快进来,饭菜都温着呢。”
与应停下脚步,望着灯影下殷素知温柔含笑的脸庞,方才在街上积攒的酸涩,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没有犹豫,上前一步环住殷素知的腰身,将脸埋进了那带着皂角清香和烟火气息的温暖怀抱里。
殷素知提着灯笼的手晃了一下,但随即,她放下灯笼,回抱住了怀中的她。
她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抚着与应的后背。
“好孩子……”
与应紧紧闭着眼睛,泪水滑过脸颊。
她想,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感觉,温暖得能将人融化,安全得能隔绝世间所有风雨。
第27章
夕阳将云海染成血色,莲池的水面映着碎金般的光。
与应和哪吒并肩坐在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渐沉的暮色。
哪吒仰首,烈酒倾入喉中,喉结滚动,酒液沿着脖颈凌厉的线条滑落,濡湿了衣襟。
那抹鲜红的唇被酒色浸染,在夕照下潋滟着惊心动魄的光泽。
他随*手抹了一把,笑道:“等一切结束,咱们就开个酒肆,你酿酒,我打杂,怎么样?”
与应侧头看他,少年眉眼飞扬,眸底映着晚霞,亮得惊人。
她轻轻笑了:“好啊。”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哪吒并未察觉,仍旧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到时候,咱们在院子里种满桃树,再养几只小动物,你肯定喜欢。”
“嗯。”
“对了,还得给师父留个雅间,省得他总抱怨咱们不孝顺。”
“好。”
她的应答总是这般温驯,带着柔婉的笑意,却像隔着层无形的琉璃,未曾真正踏入他用言语构筑的蜃楼。
哪吒终于止声,长眉一挑,指尖轻佻地捏了捏她颊侧软肉:“你怎么光说‘好’?就没点自己的主意?”
与应眼睫轻颤,抬手替他拂落肩头一瓣伶仃的落花,指尖温凉:“你的主意都很好。”
哪吒哼笑一声:“敷衍。”
她任由他闹,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的云海,那里正缓缓聚起一片暗色的云,隐约有雷光闪动。
劫云。
三日前,她独自去见了太乙真人。
“封神大劫将至,而你……是天道选中的容器。”
“容器?”
“怨气、杀孽、因果……这些都需要一个归处。你生来便是为了承载这些,待劫数终了……”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师父早就知道?”
“从捡到你的那一刻起。”
“哪吒……也知道吗?”
太乙真人摇头:“天命不可轻泄。”
“所以,我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太乙真人叹息一声,抬手轻抚她的发顶:“与应,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渡劫的舟,而非靠岸的船。”
这不公平。
但她听到自己说:“若我死,能换多少人活?”
一声叹息。
“苍生。”
“与应?”
哪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蓦然转首,见少年正蹙眉望她,指尖拈着一颗玛瑙般红艳的樱桃,递至她唇畔:“发什么呆?尝尝,甜不甜?”
樱桃饱满欲滴,她垂首,就着他温热的指尖轻轻衔住,舌尖绽开一丝清甜。
“甜吗?”
她颔首,喉间却漫上无边苦涩。
哪吒得意地挑眉,眸中光华流转:“我就说嘛,咱们种的肯定比玉泉山的好吃,我还特意用法术催熟了呢。”
她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很想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活着就是为了死去,你会不会恨这天道?
万语千言终哽在喉,她只是将微凉的面颊轻轻倚上他坚实的肩头,阖上眼睫。
夜风微凉,带着莲池的清香。
哪吒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低声道:“累了?”
“嗯。”
“那睡会儿,我守着你。”
她无声地笑了笑,多好啊,有人愿意守着她,守候这须臾光阴。
夜深露重,待哪吒呼吸渐沉,与应悄然起身,将外袍轻柔覆于他身上。独自行至莲池畔。
月华如水,倾泻在皎皎白莲之上,瓣瓣剔透,不染纤尘,可她知道,那亭亭玉立的风姿之下,是深埋于污浊淤泥的根茎。
“决定了?”太乙真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师父,我若死了,这具身体……还能不能留给他?”
她笑了笑,伸手触碰池水,涟漪荡开,映出她破碎的倒影。
“我只是想……留点什么给他。”
太乙真人走到她身旁,拂尘轻扫,池水平静如镜,映出哪吒熟睡的侧脸。
哪吒自梦中转醒,见与应已独坐崖边,凝望云海尽头喷薄欲出的朝阳。
晨光为她单薄的肩背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青丝被晓风撩起,丝丝缕缕,飘渺如烟,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消散。
此刻的她,与平日同他争辩笑闹的少女判若两人,那纤细的脊背挺直如雪中寒梅的枝干,却又似被无形的重雪压弯,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揉散惺忪睡眼,随意抓了把披散的墨发,行至她身旁坐下,几缕发丝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起这么早?”
与应侧首,眸光深深凝注,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眷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细细描摹那飞扬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像要将这轮廓镌刻进魂魄深处。
哪吒挑起一边眉:“怎么了?”
她指尖倏然收回,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悲戚如潮水般退去,换上惯常的浅笑嫣然。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得真好看。”
哪吒耳根一热,心想这人真是愚笨,平时睡在一起,一同绾过头发,带她去了那么多地方,吃了那么多东西,她居然才发现自家师兄惊为天人?
这么想着,他别过脸哼道:“现在才发现?”
与应但笑不语,目光胶着在少年鲜活生动的、微微上扬的唇角,那原已认命沉寂的心湖,竟又被这抹鲜亮搅动,漾开不甘的涟漪。
她唇边笑意加深,引来少年羞恼的报复。他捏住她柔软的脸颊,带着惩罚意味地揉搓,末了竟俯首,在她细嫩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湿濡的齿痕。
与应却未如往日般与他嬉闹,只抬手,指尖抚过那微痛的印记,目光投向远方。
那里,一轮红日正磅礴跃出云海,将巍巍乾元山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她沐在这无边的光明里,心却沉向永无止境的寒夜。
哪吒总觉得与应最近有些奇怪。
她总是看着他,目光柔软得像一泓春水,却又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每当他循着那目光回望,她便又换上那副熟悉的笑靥,伸手来揪他散落的发丝。
有时夜半惊醒,会发现她独自坐在莲池边,素白指尖轻点水面,涟漪圈圈荡开,揉碎了水中惨白的月影,也揉碎了她毫无血色的容颜。
“怎么不睡?”他问。
她回首,对他展颜一笑:“睡不着。”
他便起身,将她冰凉的手紧紧裹入自己温热的掌心,故意板起面孔:“下次叫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