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只剩他一人,在血雨腥风里,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帐外喧哗,杨戬的声音传来:“哪吒,庆功宴等你。”
哪吒收起发带,杨戬看到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的血丝:“又没睡?”
“睡了。”哪吒淡淡道,“做了个梦。”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哪吒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灌酒,杨戬按住他的杯:“别喝了。”
“放手。”
“你这样,与应看到会难过。”
酒杯在掌心碎裂,瓷片刺入皮肉,却无血可流。
“她看不到。”他声音嘶哑,“她死了。”
所有人都说她魂飞魄散,他不能信,也不敢信。
杨戬欲言,哪吒忽觉天旋地转……
当视野再次清晰时,哪吒发现自己站在云端。
九重天阙,仙雾缭绕,金碧辉煌的殿宇悬浮于云海之上,霞光万丈。
他站在云端仙宫之中,身着金甲,腕缠红绫,眉间一道红痕,金瞳冰冷如霜。
这不是他,至少不是现在的他。
“七苦元君到!”
珠帘轻响,身影步入。
雪衣金纹,墨发如瀑,眉心一点朱砂,眸色浅淡如琉璃,腕缠七颗佛珠。
与应。
可她眼神陌生至极,恭敬疏离。她盈盈下拜:“参见元帅。”
哪吒想喊她,想冲过去抓住她质问。
梦中的“元帅”却不受控,淡漠抬手:“元君不必多礼。”
声音冰冷。
与应直起身,浅淡的眸子望来,无悲无喜:“灵山送来请帖,邀元帅赴宴。”
她双手奉上金帖,指尖与他相触,冰凉刺骨。
哪吒快疯了!他拼命挣扎,想撕碎这梦境!想摇晃她肩膀嘶吼:我是哪吒!你的师兄!
梦中的“元帅”只接过请帖:“有劳元君。”
与应颔首,转身离去,衣袂飘飘,无一丝留恋。
“与应!!”哪吒终于挣脱桎梏,嘶吼出声!
她脚步一顿,未回头:“元帅还有何吩咐?”
声音平静如死水。
哪吒冲到她面前,死死抓住她手腕!
“你看看我!”
“我是哪吒!”
与应抬眸,琉璃般的眼瞳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轻轻笑了。
“元帅说笑了。”
“小仙当然认得您。”
西岐将士发现三太子变了。
他常立溪边,对着波光露出诡异的笑,将铜镜擦得锃亮,端详许久,又突然砸碎。
“不对……”碎片映出他扭曲的脸,“不像她……她不是这样的……”
黄天化在练兵场找到发呆的哪吒:“你到底在找什么?”
哪吒瞳孔缓慢聚焦,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间发带:“她的眼睛……”声音飘忽,“该是暖的。”
他开始收集琉璃。
透明的、淡青的、琥珀色的,堆满帐中檀木箱。深夜,玉石相击的脆响和压抑喘息交织,如同受伤困兽舔舐伤口。
哪吒把自己藏进琉璃堆里,藏进她的眼睛里,试图将那些冷漠疏离抛之脑后,可梦是会醒的,他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清澈的琉璃上映出自己颓废的面容。
不对,她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清浅的、含着笑意的,而不是……而不是这等凡俗的死物。
翌日清晨,士兵在河边发现漂浮的琉璃碎片,哪吒跪在浅滩,冰凉的河水漫过战甲。
“元帅说笑了。”他对水中扭曲的倒影喃喃,“小仙当然认得您——”
混天绫绞碎垂柳,柳叶纷飞间,哪吒又安静下来,他拾起湿透的发带按在眼角,仿佛能接住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多可笑,心爱之人离去,他连一滴泪都流不出,一滴血都淌不下,甚至……不能随她而去。
他的命,还要留到伐纣结束。
“你看……”他对虚空轻笑,“我学得像不像?”
后来,士兵常见先锋官独自演练诡异的对话,时而温柔低语,时而厉声呵斥,最终总以长枪贯穿虚空的暴烈收场。
月下对影独酌,帐中反复练习“参见元帅”的呓语,成了他的常态。
直到伐纣大军开拔前夜,姜子牙放下一枚玉简,太乙真人的朱砂小字:“七苦劫尽,方见菩提。”
哪吒盯着那个“苦”字,看了整夜。
晨曦初露,他低笑出声,指尖燃起三昧真火,玉简化作灰烬簌簌落下。
“师父啊……”灰烬从他指缝飘散,“弟子早已在苦海里了。”
出征号角响起时,哪吒在擦拭火尖枪。
阳光透进营帐,照不亮他寒星般的眸子,所有疯癫似乎都被淬炼成冰冷的锋芒。
“走了。”
他拎枪走向帐外,与阳光相接的刹那,极轻地吐出三个字:“……未来见。”
哪吒又梦见她了。
这一次,他站在一片无边的莲池中央。
水面倒映着天光,莲叶层层叠叠,像是铺开的碧色绸缎,远处有白鹤掠过,羽翼划破寂静,荡开一圈圈涟漪。
与应坐在莲池边缘,赤足浸在水中,衣袂垂落,被风轻轻掀起。
她低头望着水面,指尖拨弄着一朵半开的金莲,神情安静得近乎遥远。
哪吒想喊她,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他想冲过去,可双脚却像是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
“与应……”他挣扎着,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她似乎听见了,微微偏头,目光朝他这边投来,却又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更远的地方。
“三太子。”她轻轻开口,声音如清泉击石,却冷得刺骨,“您不该来这里。”
哪吒浑身发冷。
这不是梦里的天庭,不是战场,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可她的眼神依旧陌生,依旧疏离,仿佛他只是个误入此地的过客。
“与应!”他终于挣开桎梏,踉跄着朝她奔去,水面被他踏碎,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你看看我!是我!哪吒!”
她微微蹙眉,似乎对他的失态感到困惑,却依旧端坐如莲,连指尖都没动一下。
“三太子醉了。”她淡淡道,“小仙送您回去。”
“我没醉!”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在触碰的瞬间,她的身影如烟般散开,又在几步之外重新凝聚。
她依旧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您该醒了。”她抬眸,琉璃般的眼睛里映出他狼狈的模样,“梦该醒了。”
她的眼神太冷了,冷得让他想起战场上凝结的血,想起深夜里刺骨的寒风,想起那些独自熬过的、没有她的十四年。
“为什么……”他声音发抖,“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与应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怜悯。
“执念太深,会入魔的。”
“入魔?”他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早就入魔了!”
他猛地抬手,混天绫将整片莲池搅得天翻地覆,金莲破碎,碧叶纷飞,水面倒映的天空被撕成碎片,两人的倒影被搅碎。
“你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他盯着她,眼底猩红一片,“你说过的!”
与应静静地看着他,任由狂风掀起她的衣袂,发丝凌乱地拂过脸颊,那双眸子里依旧空茫无波。
“我已是灵山中人。”
“骗子!”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衣袍不染纤尘,仿佛这片混乱与她毫无关系。
“梦该醒了。”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晨雾被阳光驱散,一点点消散在风中。
“不……不!”哪吒冲过去,想要抓住她,可指尖穿过的只有虚无。
“与应!别走!别走——”
他猛地睁开眼。
营帐内一片漆黑,只有帐外篝火的微光透过帘缝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冷汗浸透了里衣,呼吸仍乱得不成调,他缓缓抬手,摸到眼角一片湿凉。
“又是……梦?”
他低喃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的发带,褪色的红缎上,金线绣的莲花依旧鲜明,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妄。
帐外传来守夜士兵的低声交谈,偶尔夹杂着几声笑。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战马的响鼻声。
一切都很真实,可梦里的莲池,梦里的她,却比现实更清晰。
“未来见……”他低声重复着,像是诅咒,又像是誓言。
“我一定会找到你。”
战鼓擂响,烽烟再起,哪吒站在阵前,战甲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水,火尖枪斜指地面。
商军铁骑如黑潮般压来,马蹄踏碎尘土,刀光映着朝阳,刺得人睁不开眼。
“杀!”
敌军将领的嘶吼声撕破长空,箭雨如蝗,遮天蔽日。
哪吒冷笑,枪尖一挑,混天绫横扫而出,赤红的绸缎绞碎飞箭,断裂的脆响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