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虽已入夜,街角破落的酒肆却还点着灯,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在其中,却是显出一番热闹光景。店主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聂逐将手中那串钱扔在他面前,自顾自地拿了坛酒,和陵昭挑了个角落坐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浑浊酒液倒入酒碗,重嬴凑在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酒碗旁喝了口,顿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陵昭倒是什么都入得了口,学着聂逐的样子大口灌下了碗中浊酒,看着与从前没什么分别的少年,聂逐粗豪面容上也不由现出一点柔和笑意。
久别重逢,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既然遇上了,聂逐也就免不了要问一问陵昭这些年经历。
对他,陵昭当然不会有什么隐瞒,不过在他谈起火雀族的事时,聂逐尚且还能维持住表情,等说到了章莪山毕方鸟族,聂逐就彻底茫然了。
凤族,丹羲境,紫微宫……
他神思不属地喝了口酒,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陵昭话中提到的这些,实在超出了聂逐作为一个人族的认知。
他知道四海八荒中有龙凤麒麟这等异兽,也听说过飞升九天之事,但九天上的仙神,离他这个人族还是太过遥远。
周围酒桌上的游侠儿正在高谈阔论,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陵昭说了什么。
以聂逐对陵昭的了解,他说不出这样的谎,何况陵昭如今的修为确实突飞猛进,已经到了自己看不透深浅的地步,又为这些话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夜色渐深,酒肆悬着的那盏孤灯下,陵昭没抵过醉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旁边已经堆了好几个酒坛。重嬴靠在他手边,像是也安静睡了过去。
见状,聂逐摇着头,捧着酒坛喝完了最后一口,这酒量还是不行啊。
摇晃的烛火中,息棠和景濯并肩走来,看起来和这间破败的酒肆实在不怎么搭调,就算并未显露修为,聂逐还是觉出了不寻常。
像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他心道。
但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人对他们多看一眼,好像除了他,谁都没有看见这两道身影。
聂逐突然对息棠的身份有了猜测,毕竟,陵昭方才已经说过,他不久前拜了个师尊。
“大渊聂逐,见过两位。”聂逐站起身,抬手施礼。
对了,陵昭这小子说,他师尊是什么身份来着?
“九天,太初息棠。”息棠向他回以一礼,道出自己的名姓。
聂逐怔了怔,此时方对陵昭所言有了点实感,站在自己眼前的,便是是从九天来的仙神。
仙神——
摸了摸下巴,他的目光又落在景濯身上,揣度着他们的关系,道出了自己觉得可能的猜测:“这位是神尊的道侣?”
这话一出口,景濯看他顿时多了两分顺眼,含笑道:“有眼光。”
息棠听得一默,终究还是没反驳。
自己这是猜对了?看着一神一魔的反应,聂逐不太确定地想。
第七十七章
“在这里喝酒, 大约很难尽兴,不知阁下可愿赏光共饮?”得意过后,景濯适时地转开了话题, 提议道。
聂逐在世间行走多年, 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话外的意思,从善如流地应了。
丰邑最高的塔楼上, 站在楼顶, 只需伸手,好像就能探到星辰。
高处的风吹来, 聂逐盘腿坐下,低头看着下方灯火已歇的城池,露出懒散笑意。之前在张氏府宅中经历的凶险, 似乎转眼就被他抛在脑后,并不放在心上。
接过息棠递来的酒坛,聂逐揭开酒封,顿时嗅到甘冽酒香,不由眼睛一亮。
好酒!
丹羲境中,最不缺的就是好酒。
“我还没喝过这等好酒。”聂逐这样感叹了一句,哪怕还没入口, 也感知到了其中富蕴的灵气。
不过心大如他, 也没有为此露出太过诚惶诚恐的姿态。
就算知道息棠有个了不得的身份,景濯或许也来历不凡,他也没有紧张得失了常态, 连话也说不清。
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情,当年聂逐也不会将陵昭留在身边。
关于陵昭的过去,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陵昭的父母是谁,从何处来, 聂逐也不清楚,当年山神庙中的严婆捡到他时,他就已经是五、六岁模样。
寒冬时节,陵昭赤身地走出山林,身上只胡乱缠着些藤条枝叶,不知寒暖,连话也不会说。
严婆年轻时失了丈夫,孤身将儿子拉拔大。
儿子成家有了女儿,日子眼看着要越来越好的时候,遇上一场洪水,两间茅屋,几亩薄田,什么都没了。
儿子被洪水冲走,不知所踪,儿媳和孙女死在了洪水后的瘟疫中,到最后,只有她活了下来,沦落到破败的山神庙中。
失了亲人的严婆以为陵昭是因痴傻为家人所弃,就算自己境况困窘,也还是将他留在了庙中照顾。
严婆叫他小叶子,或许是因为陵昭出现时缠了一身藤蔓枝叶,又或许是因为她病死的孙女叫小花。
陵昭虽然不哭不闹,却听不懂她的话,拿着什么都只会往嘴里放,严婆花了很大的功夫,终于让他知道了什么能吃,什么不是用来吃的。
眼见陵昭学会了理解自己话中意思,也能简单地说上几个字表达自己的情绪,这让严婆升起希望,或许有朝一日,他能与常人无异。
只是冬去春来,严婆越来越老,陵昭却还和被捡到时一样,半点没有长大的迹象。
她终于意识到,陵昭或许根本不是人。
严婆不觉得害怕,只是抚着陵昭的头,喃喃道:‘若是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谁来照顾他?
严婆隐约觉出,自己已经大限将至。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期盼着能与家人在黄泉团聚,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就算他可能不是人,而是什么山精鬼怪,对她也没有分别。
这年入冬的时候,严婆病了。
她突然发起高热,意识混沌,连起身也不能。
陵昭一遍遍地叫着婆婆,却没得来任何回应,似乎意识到她是病了,于是背起她,冒着风雪往县中走。
他记得婆婆说过,病了,就要求医。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修士试图擒下周边山林出没的凶兽,却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狼狈奔逃向县中,有诸多百姓因此遭难。
当凶兽利爪落向自己时,陵昭下意识护住了严婆,刹那间,灰蒙雾气从他体内疯狂涌出,只是瞬息,便将凶兽的血与骨都吞没。
惊叫声中,周围人群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比对凶兽更甚的恐惧。
闻讯赶来的几名修士围了上来,分明将陵昭视作了妖魔。
灰雾将他们袭来的灵力吞噬,并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这些力量的陵昭为了护住严婆,身上不免添了几道伤。
他像是被激怒了,近乎无穷无尽的灰雾从体内涌出,遮天蔽日,似乎要将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灵都吞没。
就在力量将要失控时,恢复了微弱意识的严婆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伤人……”她虚弱道,“他们可能……只是太害怕了……”
在她的话中,陵昭看着周围恐惧而戒备的目光,向后退了开。
灰雾涌回体内,他背着严婆逃回了山神庙。
只是将他视作妖魔的修士却忌惮于他的存在,追来了山神庙,想要将他降服甚至诛杀。
严婆让他跑,对一切尚且懵懂的陵昭被她赶出了山神庙,躲进了山林深处。
聂逐原本也是闻讯来围剿陵昭的修士,不过在山神庙中歇脚时,他见到了气息衰微的严婆。
‘他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害过人,就算他不是人,又有什么错……’她拉着聂逐的手,跪在他面前,重重叩首。
聂逐当然不想受一个老人这样的重礼,严婆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不停地哀求他。
虽然没有答应严婆什么,但她的话或许还是影响了聂逐。在山林深处发现了蜷缩在洞中的陵昭时,他举起了刀,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或许是因为严婆那句不要伤人的话,陵昭始终没有对聂逐出手,不过在吞噬了那头凶兽后,他好像终于长大了一点。
聂逐放下刀,带着他回了山神庙,让陵昭见了严婆最后一面,她抱着陪在自己身边许多年的孩子,含笑而逝。
直到她的声息湮灭,陵昭像是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口中叫着婆婆,想让她睁开眼。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
聂逐蹲在他面前,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话:‘她只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总不可能带着具尸体上路,在聂逐的强硬态度下,陵昭还是委屈地埋了严婆,没忘记在她坟冢上摘来许多白色小花,才跟着聂逐上路。
聂逐少时父母双亡,不得不混迹市井,阴差阳错入了修行的门,从此做了拿钱办事的游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