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赶到丰邑时,不过才刚入夜,陵昭先见到了效命于封少殷母族的游侠,也从他口中得知了聂逐如今究竟在哪里——
丰邑豪族张氏设宴招揽门客,聂逐也混了张帖子,前去赴宴。
以陵昭对聂逐的了解,庶民出身的他对这些世族向来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又最爱自在,决计是不愿当什么门客的。
一定是去蹭吃蹭喝了,陵昭点着头肯定自己的想法,从前他跟着聂逐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没有多作犹豫,他这便向设宴世族的宅院赶去。
息棠跟在身后,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打算在陵昭和聂逐刚重聚时喧宾夺主。
不过随着富丽宅院在夜色中显露出一角,她抬眸望去,忽然道:“看来这宴上很是热闹啊。”
话音落下,景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以他对她的了解,这话说得绝不会是宴饮场面。
弯月如钩,楼阁外林木掩映,悬在飞檐下的宫灯摇晃,透出如月色般的晕黄。
乐声从阁中传来,众多踏入道途的修行者在此列坐,形貌打扮各异,境界也有高有低。
束发戴冠的中年世族坐在主位,宽袍大袖显出十足文雅,他身旁青年着华服,两者眉目间颇有相似,分明是同出一族。
矜持地举起酒盏,中年世族向在场修者说着场面话,席间觥筹交错,气氛很是热络。乐工鼓瑟吹笙,琴声流泻,卖力装点着这场宴饮。
聂逐混在其中,他顶着一头乱发,满面虬髯,一看便知经了不少风霜。加上修为也算不上出众,他在人群中实在不怎么起眼。
聂逐没有如其他赴宴来客一般彼此寒暄,只是毫不客气地大口吃喝,左手却握着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陌刀。
被他放在膝头的刀没有刀鞘,只是用布条胡乱裹住了刀刃,看起来简直和聂逐这个人一样粗疏。
酒至酣时,宴上气氛也越发热烈,坐在主位旁的张氏青年起身,带着醉意结交招揽面前三五修者。
琴声渐急,乐工指尖拨弦,素手纤纤,让人近有眼花缭乱之感。
聂逐喝尽盏中最后一口酒,裹在陌刀上的布条被掀开,雪亮刀光乍现。
他的刀是这样快,快得这姓张的世族青年只觉脖颈一痛,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空中跃起的聂逐,颈间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华服,摇曳的灯火和湍急琴声中,青年的身形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第七十六章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无论是此间设宴的主人,还是为数众多的来客,对此都有些反应不及。
又过两息, 原本拨至高潮的琴声戛然而止,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惶的乐工抱着琴笙慌忙四散。
赴宴的修者看向聂逐, 神情多有愕然, 显然谁也没想到上一刻还在大吃大喝的聂逐,下一刻便突然暴起。
在呼喝声中, 有大量张氏豢养的护卫拥入阁中,护住了坐在主位的中年世族,只见他起身向后退去, 与聂逐拉开距离,神情惊怒难言。
“我张氏设宴款待阁下,你却逞凶杀我族中子弟,可是为客之道?!”中年世族厉声喝问,实在被气得不轻。
聂逐抬头看向他,像是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不该的事,风轻云淡地答:“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有人花钱买他的命,我应了——”
闻言,中年世族怒视向他:“究竟是几千金, 值得你如此!”
身为丰邑大族,张氏族中护卫众多,更不乏实力强横的修士坐镇,就算聂逐在猝不及防下得了手, 他今日能活着踏出这里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聂逐的修为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尚且不能和张氏族中坐镇的修士相比。
若非如此,聂逐也不必迂回地来赴这场宴,借机出手。
“不多不少,正好两枚大钱。”面对中年世族的问题,聂逐甩去陌刀上残留的血迹,神情从容地答。
丰邑豪族行事一向霸道。
数日前,这张氏的青年看中了没落寒门子弟家传的那方印鉴,要以重金来换。谁能想到,已经穷得连顿肉都吃不起的父子俩竟是如此固执,断然拒绝了他的交易,只道先祖所遗,不敢予他人。
其实这方印鉴并没有什么特别作用,于这出身张氏的青年何曾值什么,不过用作赏玩而已。但他自觉颜面被驳,心气不顺,于是一把火点燃了那两间茅屋,砸了那方印鉴,带着扈从扬长而去。
聂逐遇上被烧伤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女童时,她的父亲和祖父都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至于她自己,也因烧伤不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听说聂逐是游侠,无处可去,蜷缩在街角的女童在他经过时,拉住了他的袍角。
她给了他两枚大钱,托他杀一个人。
拿钱办事,对于聂逐这样的游侠而言,这是道之所在,义不容辞。
一方印鉴,三条人命,这豪族出身的青年砸了印鉴时,大约想不到,自己的性命最后也不过只值两枚大钱而已。
听了聂逐所言,中年世族只觉他是在戏耍自己,两枚大钱这个数目,对他来说实在太儿戏。
究竟是谁买凶要杀自己的族侄?!看来,只能等擒下他再作拷问!
中年世族神色变幻:“将他拿下!”
聂逐的刀的确很快,不过随着坐镇张氏中的修士现身,在强横灵力的压制下,他终究还是显出颓势来。
护卫长刀劈落,他以陌刀相架,在数重压力下,被逼得半跪下身。
直到这时,中年世族才略松了口气,他实在很怕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聂逐刀下亡魂。
就在他以为聂逐已败时,不会再有什么变故时,忽有一声巨响从上方传来,木石砸落,引得阁中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楼阁上方破开一个大洞,少年飞身落下,耀目灵光爆发,瞬息便将周围持刀向聂逐的护卫尽数逼退。
陵昭一手撑地,一手握剑,落在了聂逐面前。
半跪在地的聂逐抬头看向前方少年,神情现出怔然,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气势凛然的陵昭起身,抬手挽出个漂亮剑花,回头向聂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我厉害吧!”
以前都是他躲在聂逐身后,如今也轮到他站在他面前了,这就叫神兵天降。
一听这口气,聂逐不由失笑,分别十多载带来的陌生感乍然消失。这十多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在陵昭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不过还是有些事是不同的了,至少他的修为,确实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就算陵昭有意收敛,他身上散发的气息还是令在场修士都觉凛然,不敢与之为敌。
坐镇张氏的修士当属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者,此时度量着陵昭实力,也不敢贸然再出手。
于是中年世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陵昭带聂逐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为之气结。
走出宅院的一路,为数众多的张氏护卫持刀戒备地看了过来,却不敢相拦,任他们光明正大地出了院门。
这实在是聂逐没能想到的结果,他出刀时,就已经做好了走不出这里的准备。没想到最后不仅手脚俱全地走了出来,还是从正门走的。
不过看这张氏敢怒不敢言的反应,恃势凌人的感觉好像也还不错。
聂逐打量着陵昭,手中用布条缠了刀刃,口中道:“不错啊小子,你现在的修为都到了这等地步,看来这些年没白混,就是个子怎么还是没怎么长?”
他说着,伸手按着陵昭的头和自己比了比,果然还是和十多年前分开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我又不是人族,当然不会长得那么快!”陵昭抗议道。
神魔都要万岁才能成年,他长得慢点儿也是应该。
聂逐于是没什么诚意地安抚了两句,陵昭气哼哼理顺被他揉乱的头发,表示不与他一般见识,随后献宝一样捧出自己放在怀中的重嬴:“聂叔,你看,这是阿嬴!”
聂逐将陵昭带在身边二十来年,对于他体内另一道意识,聂逐也略有所知,还告诫过他以后不要再告诉别人。
低头和巴掌大的树偶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聂逐没忍住,伸手戳了戳。
被戳倒的重嬴爬起身,像是不满地鼓了鼓嘴,见此,聂逐不由笑了出来。
他将长刀背在身后,搂过陵昭,半点不显生疏道:“庆祝大难不死,我请你去喝酒。”
“你有钱吗?”闻言,陵昭不由怀疑道。
以陵昭对聂逐的了解,他身上从来是留不下两个钱的,所以听说他去张氏赴宴,陵昭初时还以为他就是去蹭吃蹭喝的。
聂逐不太确定地在袖子里掏了掏,最后摸出十来个串在一起的大钱,笑道:“虽然不多,但换些酒喝该是够了。”
这十来个大钱,能买到的当然只有坊间酒肆最粗劣的浊酒,不过对于这一点,聂逐不在意,陵昭也不在意。
当年跟着聂逐混的时候,他连半生不熟的兽肉都吃过,还有什么吃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