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不远处鸣鼓聒天,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街市上有百戏陈设,既见吞刀履火,又有绳戏、寻橦之技,围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不远处,乐声从楼阙上传来,唱弹弦索,女子歌声宛转,像是乘着河水飘向夜空。沿岸缀满灯火,映在水中,像是星汉尽坠人间。
  正对长桥的河面坐落石台,石台上架起灯轮,由各色灯盏满缀而成,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注一)……天宁城中时兴的花灯式样,大约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里便是虹桥。
  虹桥射灯也是夜游宴由来已久的习俗了,只要能举箭射中悬挂灯盏的环扣,这盏灯便归出箭的人所有。
  不过越是繁复精巧的灯,挂得便越高,环扣也越小。最上方那盏连枝攒星阁,环扣更是小得只有箭尖大小。
  长桥上,封长殷弯弓搭箭,正与同行几名少年比试,谁能更早夺下这石台上的灯。
  他们都出身世族,当然不会缺买一盏灯的银钱,但买来的灯,又怎么比得上自己赢来的。
  封少殷对自己的射术如何也还是有几分数的,没打算挑战不可能,只对准下方环扣足够显眼的灯。
  但就算如此,还是三发三不中,引来倚在长桥阑干上的桑枝一阵笑声,眉间花钿灼灼,她神情生动。
  人潮涌动,有如巨鳌的花车被牛马拉动,缓缓行经长桥。车辇上以簇簇鲜花为饰,在冬夜中显出蓬勃春意,乐师鼓瑟吹笙,衣着锦绣的舞姬翩然而动,巡游过城中。
  也因为近百乘花车经过,桑枝视线被遮挡,在她不及看清的一瞬,封少殷手中弓弦振响,长箭疾飞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偏移了目标。
  他脸上不由现出丧气之色,但谁也没想到,射偏的箭落下,正好射中下方那盏灯的环扣。
  原本以为又要落空的封少殷瞪大眼,脸上立时浮起得意,扬声向身旁尚无所获的少年炫耀了两句,就急不可耐地去取自己的战利品了。
  兴高采烈地取下自己射中的第一盏灯,封少殷转头,灯影阑珊间,竟然正好看到求月带着白隼向这里来。
  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求月姑娘——”没考虑太多,他开口唤道。
  求月闻声看了过来,认出了正欢快地向自己挥手的封少殷,走上前,向他回以一礼。
  刚要说些什么,白隼便张开了翅膀,好在求月反应及时,抬手就将它抓了回来,引得白隼发出两声不满嘶叫。
  叫得真难听啊,封少殷心下道,还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了白隼的利爪。
  看求月空着手,又看看自己手中这盏灯,他抬起手来:“求月姑娘是第一次来夜游宴吧,不如带着这盏灯?”
  于是桑枝越过花车,正好看到了从封少殷手中接过莲花灯的柔弱少女,她脚步一顿,神情有说不出的怔然。
  她以为,他在夜游宴射中的第一盏灯,理应是自己的。
  “看起来,局面还挺复杂的。”景濯站在长桥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叹道。
  息棠站在他旁边,对这话不置可否。这等少年幽微情思,她实在体会不能。
  花车从身侧行过,她收回目光,跟着花车的方向向前。景濯陪在她身边,将最后一块玉梁糕吃了干净,顺着人潮向前。
  行至天街,只见来往的人大多戴着粗拙鬼面,色彩艳丽,有狰狞之貌,实在谈不上好看。
  不过大渊人族的傩面本就是仿鬼神威严之貌,并不追求好看。
  景濯停在摊位前,手中拿起凶恶的赤红面具,向息棠问道:“你喜欢哪一个?”
  息棠抬头看去,只见悬挂的傩面多以樟木斧凿粗雕而成,线条粗犷,显出剽悍之气。
  她随手指了个青面獠牙的傩面,景濯从摊主手中接过,为她戴上,自己也将赤色鬼面覆在脸上,融入了人群中。
  错落楼阙前,众多戴着傩面的祭者着赤衣现身。傩自古有驱鬼逐疫之意,傩舞又被称作鬼戏,西荒人族于岁末跳起傩舞,是为逐疫酬神,祈求安庆。
  乐工擂动大鼓,鼓声浑然雄壮,声震八方。挂在腰间的铜铃轻响,起舞祭者随高低起伏的鼓点而动,手持刀斧,呼号跳跃,动作矫健凶猛,随乐声不断变阵。
  灯火下,他们脸上的傩面更显狰狞可怖,莫名又有肃穆意味。
  在这样雄壮的鼓乐中,原本嘈杂的人声不由低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道鼓点落下,肃穆威严的气氛才就此散去,只听到一重高过一重的喝彩。
  随着红衣祭者先后退去,衣着锦绣的青年男女相携而出,灿烂灯火中,他们面上含笑,拂袖低头,旋身踏歌。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注二),自上古传袭至今,到如今在大渊帝都夜游宴上形成踏歌之俗。
  踏地为节,吹笙和弦,踏歌的动作往往简单有力,于是越来越多戴着傩面的行人加入其中,联袂踏歌为戏。
  歌从载民唱至玄鸟,景濯拉着息棠的手,也混入了踏歌的人群中。
  傩面掩住了她有些错愕的神情,息棠在茫然中随着景濯的动作旋身。脚下踏过,与踏歌的曲调相和,她裙袂扬起,像是在灯火中开出了一朵花。
  身形交错,通衢上充斥着踏歌声,燎炬照地,无数人族戴着狰狞傩面,相对而舞,以贺佳时。
  在这里,息棠是不是上神,有着何等身份,似乎都不怎么要紧了。
  顿足拂袖,她与景濯侧身相对,傩面下,现出些微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笑意。
  直到八阕歌都唱尽,天街上悠远的琴瑟声才为之一止。
  踏歌的人停下动作,相顾而笑,这才逐渐四散,不过却没有立时打道回府的意思。
  “亥时将至,天宁城中会放千余架烟火,以庆夜游宴。”景濯解释道。
  他带着息棠向临水的楼台走去,打算找个合适赏烟火的地方,周围无数行人交错,言笑晏晏,无论平日有什么烦忧,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因着周围都是想留下一观烟火的人,桥上桥下都显得异常拥堵,人头攒动,息棠身边忽然失了景濯身影。
  她转头望去,诸多形貌各异的来往行人,或有脸覆傩面,并不见熟悉身影。
  身边有戴着赤色鬼面的青年走过,却并非景濯。
  息棠顺着涌动的人潮走上长桥,或高或低的人声在耳边响起又飘远,她没有动用神识感知景濯所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她第一次涉足的人间盛景。
  忽然,一声闷响盖过嘈杂人声,息棠停住脚步,自长桥上望去,只见烟火升空,火树银花将漆黑夜空点燃。
  她仰头,烟火映在眼中,如同碎星。
  就在无数人都抬头一观夜空烟火时,有道身影提着灯,从桥下向息棠缓缓走来。
  像是有所察觉,息棠回过头,覆着赤红鬼面的景濯看着她,即便看不见脸上神情,目光分明也透出柔和笑意。
  在他手中,正是虹桥射灯中悬得最高的那盏连枝攒星阁。
  身后,绚烂烟火再度升上夜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注三)。
  每一次,他出现的时机好像恰到好处。
  景濯抬步走近,停在息棠面前,抬手将手中的灯向她递了来:“我想,你也该有一盏灯才是。”
  见这夜游宴上的女子大多都提了盏灯,他便想,她也该有一盏才是。
  息棠却没有接,她抬头看着景濯,在两息静默后,突然伸手,取下他脸上赤红鬼面。
  身后有烟火盛放,如金砂喷洒,在夜色中飞掠,目光相触,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景濯眼中夹杂着未能料及的意外,息棠好像到此时终于发现,他原来生得是很好的。人声渐远,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微弱而急促地多跳了一拍。
  她心动了。
  原来这就是心动——
  息棠后知后觉地想。
  这些时日的心烦意乱好像都找到了答案,原来她是这样的心情。
  景濯不知她在想什么,迎上她傩面后的目光,手顿在空中,有些回不过神。
  就在这个时候,息棠取下了自己脸上所覆的狰狞傩面。
  在无声对视中,她轻轻笑了起来,欺近前,如同蜻蜓点水一样在景濯唇上亲了亲。
  原本就觉得惘然的景濯僵直了身形,神情只剩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息棠却没有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她退开身,从他手中接过花灯,施施然地走开,完全不觉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足以让他失魂落魄的举动。
  “阿棠——”景濯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唤道,甚至在这时就已经开始疑心起方才发生的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这是什么意思?
  息棠没有回头,她提着灯,嘴角现出些微笑意,似乎让满城烟火下都为之失色。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