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直闯书房,点了两盏油灯,便弯下腰拉开屉笼,开始翻箱倒柜。
一阵激烈折腾之后,宣纸飞舞满室,一片狼藉之中,满头大汗的李小六终于支起腰杆。
于一叠习练过的字纸堆中,她寻到了那封如今令她悔不当初的信,原来彼时女孩满心懊恼,慌促之中误寄了信笺。
扉页上的“小杜先生惠收”字迹书得张扬,尾锋潦草,现下视来,字字皆长出爪牙,嗤笑着她的天真。
李小六猛一闭目,夹着信冲出屋门,跑近池塘畔,此处连接活水直通城外,她驻足石上,将信纸哗啦对半撕开,随即于手心粉碎,指尖拢合,牟力一掷,纷纷扬扬的纸屑就此一股脑扔进水流中。
那封未寄出的信就此散如云烟,随着湍急拍岸的河水,飘零至邈远的五湖四海。
「郎君不必抱憾至此。」李淳风注视怅然若失的男子,微笑宽解,「盈者,月明也,晦者,月尽也。名姓虽由人定,缘分却从来由不得人力,郎君松手罢。」
「杜某素不信天定之说。」
李淳风叹了一息,末了,他徐徐摇首。
「世族郡望那四方屋檐太褊狭,容不得旷远无垠之圆月。」李淳风最后告诉他。
……
“如晦将择吉日下聘,阿音可去新妇家中观礼?”李世民推门踏入,扬声笑道。
屋内顷刻凝重了一刹。
长孙知非视他一眼,复将幽深目光示意向闷首读书的李小六。
李世民自知失言,唇边笑容消弭当场,话音立低,他放轻足步踱至李小六身边,撩袍推凳入座。
身为男子,仿佛总隔一层若隐若现的膜壁,令他纵心间有无数劝慰倾吐,亦徘徊着不知从何处开口。
他惟抚上她的肩胛,一下又一下地拂拍。
李小六却腾地扭身,躲开了他的手掌。
她一屁股站起,神色严肃:“哥哥不用安慰我,我实则毫无感受。”
李世民却露出“不必多言,我甚么都明白”的了然神情,他深吐一息,凝视李小六:“倘若杜克明再一次向你求娶,你会答允么?”
“不会。”李小六斩钉截铁回视。
李世民倏忽发觉,昔日稚嫩不知事的幼妹,如今已长成了深有主见,坚定果敢的少女。
“为何?”李世民为此快慰,旋又斟酌措辞,审慎道,“我以为小六后悔了。”
“我未曾后悔。”
“嗯?”
李小六加强语调:“若我有过这般想法,那也是出于短暂的孤独,才格外渴望有人陪伴。可我想明白了,所谓的动心不过是错觉而已,我有哥哥嫂嫂,有阿耶母亲,还有这般多的密友亲朋,只要我内心足够强大,我便不可能寂寞。”
“豁达!无愧为我的妹妹。”
李世民朗笑起身:“给小六瞧件宝物。”
他自屉中抽出一幅硕大的图纸,沿竖轴缓缓展开,李小六好奇瞥时,是一张四海舆图。
“这里,便是长安。”李世民探身取过一支毫笔,将笔杆指向西北一墨点。
“此乃陇西,是我们的来处。”
“此为临淄,乃玄龄之故乡。”
“这唤作丹阳,是你小李将军李靖的血缘之根。”
“那是遂良的家乡,江南钱塘。”
“乃小六欧阳老师的祖籍,潭州。”
李世民道:“小六的亲朋来自九州四海,无论南北西东,归路殊途,此刻俱团聚长安。然他们终究难忘故土,小六不愿了解他们么?”
“哥哥欲放我出去游历?”
好棒,李小六顿时两眼放光。
他展容:“想去么?”
“想!”
“小六先去洛阳寻辅机罢。”李世民道,“辅机在洛阳,他可关照你,东都亦是他家乡。”
第45章 第四十五话他便痛恨那该死的自尊。……
为保障小孩安全,李世民特邀李道宗陪同李小六前往。
李道宗起初婉拒,然李小六在旁眼泪汪汪,李世民以幽恻神情瞥他,语调软硬并具:“便忍心令妹妹失望?”
李道宗额际抽了抽,只得认命。
自长安至洛阳路途九百里,骏马日驰夜歇,绕过山川河流,约莫赶了十余日路程,一行人便到达了东都。
此时的洛阳方历经一场易帜大战,尘埃落定之后,饱经涂炭的生民犹未彻底获得平静,亟待新的统治者赐予抚恤,重建秩序,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李小六抵达时,正是三月仲春侵晨。
因二人俱不熟悉本地风土人情,便费了二十个通宝赁一挑夫为向导,驱马引领入城。
挑夫自幼生长此处,迄今已五十余年,提及洛阳风华之时,因风吹日晒而黢黑的面孔上满溢自豪。
自他口中,李小六得知洛阳城地跨洛河两岸,乃天下舟船所集,常有万余艘,填满河路,若非王世充与民不仁,近年来才逐渐衰落。
又有三市一百零八坊,以南市为繁华之冠,亦以街道分割为星罗棋布的里坊,定鼎门大街为主干道,又称天街,为先皇室、居民日常最频繁所在。
若凭北望,则目帘中所映宫阙楼殿千门万户,延亘闾阎十余里。
“洛京过去常有万国来朝,西域异邦亦遣使考察都城区划,以作他国模板范例。”挑夫将如烟往事津津乐道。
李小六连连称奇,睁圆瞳眸左顾右盼,无怪李世民唤她出门瞧瞧,原来四野之大,除却长安,还有这般可与之媲美的城市。
可惜如今的洛阳已不复隋时胜景,天街小雨如酥,浸润两旁浮铺招幌,虽人来人往,却算不得熙攘。
挑夫瞅出她遗憾神色,微一叹息:“小娘子尚算遇上佳期,若非伪郑王世充败于秦王之手,民生恐愈发凋敝。王世充治下人人自危,道路以目,整座洛京逃亡了至少半数居民,幸而现今归属了大唐,秦王仁义,恩恤我等,特减免赋税徭役,一应破败房屋准予修缮,我等方有喘息之机。”
道边有役夫冒雨砌墙堆瓦,洛河边民工搬送运至码头的货物,三三两两的船只汇如星点,再往前行去,便是洛阳令官署。
挑夫卸下肩上行李,脖上挂的汗巾拭了遍额头,向掩于坊中的一座府衙指道:“长孙县公暂以此地为公厅,二位若欲拜访,穿过此巷口尽头左转便是。”
他告辞离去,李小六谢过,李道宗困倦上涌,打了个呵欠,道:“既已安然抵达,为兄先赴驿馆安歇了,小六自去寻长孙辅机罢了。”
李小六便与侍女瑗儿一人背过一半行装,别过李道宗,遵照挑夫嘱咐,沿着身前绿柳浓垂的小巷,穿梭两旁街坊,往里直行。
长孙无忌此次仅携了一位久伴身侧的老掌事,并两名仆从随行,因而当掌事为李小六开门时,即刻认出她来。
老者陡然一愣,随即恢复声调,低首道:“公主缘何千里迢迢而来?”
李小六将行装搁下,匀缓气息,回答:“我来寻你家郎君,他在么?”
管事眉间却添了数道愁纹,面色沉郁:“公主一路辛苦,惜郎君抱恙卧榻,无法面见公主。”
“抱恙?”李小六急切惊呼,怎就生病了呢。
管事略点下颌:“公主不知,这洛阳城百废待兴,郎君为调和庶务,治理政令昼夜颠倒,一时废寝忘食,方撑不住病倒了。”
“你家郎君在何处?”
“郎君于卧房休憩。”
语未竟,李小六便径直往里踱去。
“公主——”
“公主不可——”
老管事与瑗儿不约而同高喊,然李小六充耳不闻,只顾逡巡眼珠,四处寻找卧房所在。
二人不由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瑗儿早对主人行为习以为常,惟老管事前所未见这般胆大女孩,当下默默摇首,唏嘘不已。
于长廊深处,一股清苦药味传出门扉,盘旋鼻尖,李小六便知此地该是卧房了。
她轻轻推门,缓抬足踏入屋中,那股药香似一缕若有若无的丝线,牵引她目光移至榻上。
男子双目阖敛,静躺于榻,呼吸时促时徐,仿佛有事惦念于心,便是梦中亦睡不安稳。卧病数日未经打理,素日极重整洁的他此刻几绺乱发逸出鬓角,颊边浮出不自然的绯色。
李小六伸出手腕,试探着抚上他的额心。
“好烫。”她下意识缩了回来,灼热在掌间蔓延。
门口响起一阵匆忙足步,李小六扭头,是瑗儿入来。
“辅机哥哥发烧了,你为他打盆冷水,再带一方洁净布巾。”
瑗儿应声而去,稍顷端来一木桶凉水。
李小六浸泡布巾,以手拧干,覆于男子额间。
他的目睫掀了掀,浓密阴影投落于眼睑表面,形如蝶翅振动。
李小六以为自己惊动了他,不由放轻动作,然他并未苏醒,须臾又陷入沉睡。
待布巾泛温,她又接着重复之前步骤,隔半刻便需更换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