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个懊悔不迭的小六敬上】
最后一字书罢,李小六停下笔,弯腰吹干了墨,决定翌日一早就将它付驿。
第44章 第四十四话“小六去洛阳寻辅机罢。”……
前线传来的讯息如一夜春风,顷刻吹遍长安,人人欢呼鼓舞。
甫一开战即如摧枯拉朽,早失民意的王世充节节败退,郑军不战而降,不过三月,洛阳毗邻郡县悉数落于秦王李世民手中,人心惶惶之下,各守将愈思归唐,昔日鳞次熙攘的东都今朝俨然凋零为一座孤城。
“晨起雕印的邸报来喽!”
“上刊最新洛阳战局,一文钱一份,先到先得!”
西市糕点蒸饼热腾腾出炉,雾烟缭绕中,为生计奔波的小贩走街串巷,沿道大声叫卖邸报。
此段时日,这场洛阳之战牵动所有长安居民心肠,闻有呼声,人群霎时围拢上前,簇拥着争先掏出通宝购买,借了秦王的光,小贩忙不迭收钱入囊,脸上乐得笑容合不拢。
食店里,李小六正扒着碗大快朵颐,享用今日早膳。
难得有梅花汤饼售卖,即将春初白梅浸入檀香末水中,泡一段时辰后,和面擀皮,再凿出梅花形状,待煮熟后放进鸡汤中,鲜咸中溢出花香气息,绝妙难言。
此等佳肴唯有特定时令方可供应,一年除却这一时节,便无缘再得以品味,这机会自然得握住。
李小六两碗方食饱,心满意足地搁箸结账,闻桥墩下有邸报可买,索性要了一份,背靠石拱桥畔,就着齐至胸口的栏杆阅览。
视线扫拂,她略去冗长的战略描述,直接跳至最后一字:秦王一战擒两王,不日即凯旋。
哥哥要回来了!
李小六顷时欢呼雀跃,险些栽进涌流不息的清河中,一日皆踩在轻飘飘的云彩之上,四处奔来窜去,形如离巢的活泼小兔。
翌日一早,李世民率军入城,李渊欣然大悦,亲为爱子举行了恢宏庞大的凯旋仪式,秦王身披金甲,执戈驱车,以这场空前的胜利告祭李唐太庙。
李小六跟在嫂嫂身后观罢礼,便回家乖乖等候哥哥,连日兴奋催得她睡意昏沉,上下两张眼皮直打架,于是自后厨里翻出了些尚冒热气的胡饼,随意咬了两口充饥,便抱膝坐在自家府门前屋檐下等待。
她倚靠墙隅,一歪脑袋,闭上目,稍顷竟睡着了。
“公主又睡着了。”春柳扶长孙知非伫立府前,忽瞥见女孩沉睡身影,抿唇笑指。
长孙知非微哂,眸间映出微不可察的怜意。
踱至那道与世隔绝的孤零零小人影前,女子解下肩上披风,轻而缓地屈下膝,覆盖李小六削薄的后背。
连日忐忑使得本就神经绷紧的李小六疲累至极,对外界一切动静毫无知觉,只双眸紧闭,枕着摊放膝上的手心睡得正香。
檐下鸟雀啼鸣,李小六也不拘身在何处,识海高悬,就此酣然入梦。
她梦见一根卷轴从天而降,停留面前展为一幅若溪水流动的画纸,她落笔挥毫,图上人物景观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须臾,那画仿佛具有了生命,玲珑生动的人与景陡然浮现半空,数息之后,李小六亦化作了一缕轻烟,随风跃入画中。
“六娘——六娘?”恍惚迷蒙中,有一道唤声掠开昏昧青空,向她脑际涌入。
李小六猛地睁目。
旋即,她视见了白底青纹圆领袍的杜如晦。
“小杜先生!”
憋闷数月的心底话累积了一箩筐,催促她倏尔自地上跳起。
“你终于回来了。”李小六盯着他,又不敢过分热切,眸光时而挪远,时而又飞速往他面庞上瞟。
她揣测杜如晦一定欣然接受信中忏悔,原谅了她的出尔反尔,否则怎会衣袍上犹带披星戴月的晨露,便来家中寻自己。
不知何故,他今日似有重重心事,素来坦然温雅的瞳目闪烁游移,良久之后,方抬起眼,视向李小六期待的脸盘。
“六娘可用过午膳?”
她猜,小杜先生要请她吃饭。
李小六点头,又摇头:“还未。”
果然,杜如晦道:“我请六娘同往东市用食。”
琳琅呈目的木牌前,李小六立在原地研究,报了数道“清蒸鳜鱼”,“腊味合蒸”,“白汤越鸡”,待点主食时,她犹豫逡巡半晌,须臾将目光锁定一处。
久候在旁的酒博士循望,观她聚焦于“槐叶冷淘”一行,眼珠骨碌一转,嘴角挂上笑靥:“小娘子好品位,这槐叶冷淘消暑虽佳,初春时佐以虾肉浇头亦别有风味,本店冷淘更是冠绝长安,常有外地客为之慕名而来,小娘子万不可错过。”
他夸得天花乱坠,李小六愉快地点罢菜食,酒博士欢喜而去,她走回桌案旁,搬凳坐下,静待上菜。
“可需饮些甚么?”杜如晦问。
李小六:“要一碗酪浆。”
约候一刻钟时分,菜肴源源上案,裹着深绿幞头的酒博士端盘步至,笑容满面:“请郎君与小娘子慢用。”
又左右两手各捧一碗槐叶冷淘,语调不乏得意:“本店冷淘乃以青槐嫩叶捣汁而制,色泽青碧,一贯开菜前皆需置入冰窖中冷藏,二位今日好运,冰窖中只余这最后一些了。”
李小六嗅了嗅香气,挽袖拾箸,正欲下筷时,察出对面意外沉寂,她心中纳罕,瞅了眼迟迟不动作的杜如晦。
他望上去似乎踟蹰,眉梢半蹙,漆黑眼瞳间流露些微落寞。
李小六不知他为何落寞,伸手为他夹了一块鱼:“小杜先生快食,热了就不鲜美了。”
她诧异提醒,闻言,杜如晦回过神。
他笑了一笑:“谢六娘。”
“快食冷淘哇,只有长安有这道美食,连晋阳也满城难寻,莫待它软了。”李小六握着箸筷轻敲碗沿,友善提醒。
此时正是春景萌发时节,料峭寒意未褪,店内光临的客人络绎不绝,时有议论笑语,伴着稀疏的椅凳拖动声。
有怕冷的老人便令酒博士端了熏笼来,香风吹送,借以靠近取暖。
李小六夹起一筷冷淘,打开齿关小口咀嚼,那筋道爽口的面条缠裹味蕾,嫩鲜鲜,咸津津,一筷连着一筷,食得停不下箸。
她想,他该提及那封信函之事了。
正思着,身前长案忽震了震。
忙于扒面的李小六抬起脸,杜如晦不知何时起身离开,又执着盏白饮酪浆折返归来。
“为你取了饮子,莫要噎着。”
李小六感激接过,冷淘中添了提味的胡椒,食多正好有些舌燥。
她端起碗盏,仰起脸梢,直着脖颈一咕噜灌下。
饮罢搁盏,她续又埋首,继续吸溜食面。
清甜乳香自熏笼的竹篾条中隐隐飘摇,屋内散释的暖意温人心脾,她夹了一块越鸡肉,竹箸将将伸出,忽听杜如晦平静的声音。
“杜某订了婚约。”
那竹箸倏然悬停了半空。
李小六似未听清,眼珠转向他:“你说甚么?”
杜如晦回避她怔愣直视,轻扯唇梢:“新妇为京兆韦氏长女,六娘既为杜某旧友,是故需告知六娘,否则你该责杜某不仗义了。”
李小六头脑嗡然。
周遭静止一晌,她一动未动,蓦地,身体某处仿佛瞬间放大,呼啸着冲出心房。
咣啷一声,指间竹箸骤然掉落,摇晃着滚入菜盘中,泼出星点汤汁。
杜如晦递予她一张绢帕,李小六未接,从衣襟里摸出一副,自己将手指慢慢拭干净。
他神态略有尴尬,拢回掌心,收起绢帕入袖。
“那六娘还将杜某视为友人么?”他不确信地问她。
李小六顿住,挠了挠髻边斜出的碎发,须臾唇角扬出弧度,自浅及浓,语调重又恢复往常,甚至沾染欣慰:“自然,我李小六与小杜先生永远是朋友,祈愿小杜先生与娘子鹣鲽情深,鸾凤和鸣。”
杜如晦笑了,似乎释怀。
“那是杜某之幸了。”
李小六弯弯眼,未回话。
“有样物件需还予六娘。”观她又埋首食冷淘,杜如晦自袖底取出一张折叠两半的信札。
闻言,李小六再难维持镇定自若,面色霎时绯红,直蔓延至耳根。
她连抬眼的勇气也不具有,生恐一移目,便能触到那封此刻显得极具讽刺意味的信,与他嘲谑的神情。
视她迟迟未理会,杜如晦再度出言提醒:“六娘?”
他将那信札递来,不容她逃避推却,直截了当伸至她眼下。
“六娘将这张空无一字的笺纸寄予杜某,杜某百般琢磨,仍不得要领,今次终于得以当面询问六娘,不知六娘有何深意?”
本欲四顾左右,寻得地洞便钻的李小六疑心陡起,她劈手夺过这份卷张,目光投去,不由张大嘴巴。
那是张空白的习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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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六以祝贺新婚为由,抢先将账钱付了,而后飞奔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