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掌事见状,忙道:“不妨让我们来照顾郎君,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速去歇息罢。”
李小六打量着须发花白的老掌事,又瞅了眼两位身材壮实的男仆,晃了晃脑袋:“还是我来照顾你家郎君罢,这里有我便够了。”
老者再欲张口分辩,被李小六摆手堵住:“你们快去罢,偌大一座官邸,没有人看门可不好,你们不放心我,莫非是怕我把你们郎君拐走?”
“不敢不敢。”掌事瞠目结舌。
三人无话,只得躬身退去。
五个时辰过后,赶路的奔波与今日辛劳一并袭来,李小六委实熬不住,指腹几番撑起眼皮,仍是上下打架,她放弃了挣扎,忘记更换下一轮布巾,身子朝前倒去,便趴在榻沿睡着了。
……
长孙无忌识海昏昏沉沉,恍惚听见耳畔女孩忧心忡忡的惊叹,似乎又有只手在额前翻覆触摸,抬起落下间,吹来一股冰凉,若七月炎火间的雨后清风。
此地位于洛阳,亲朋故旧俱远在长安,岂能生出如此幻觉。
他于梦中自嘲,到底是病得糊涂了,竟连做梦也这般荒唐。
手臂似被重物压住,麻木感溢遍四肢全身,他试着抬了抬,那物纹丝不动,却有特属于人的体温,缓慢隔着袍袖贴近。
长孙无忌睁开了眼。
月影入帘,荧荧光晕似水流泻,视线里忽然掠过几盏不知何时点起的烛火,刺眼的光亮突如其来,他不自在地闭了闭双目。
蓦然间,女孩安静的睡颜闯入眸中。
呼吸骤止,他难以置信地再度闭目,片刻睁开。
女孩坐在一张月牙凳上,身子俯趴榻沿,面颊枕卧掌心,结结实实地压住他的手臂,她却浑然不觉,鼻端气息均匀,睡得正酣,指间还攥着一方未干的白巾。
臂间麻感弥重,长孙无忌视她熟睡不醒,终未脱开,任她硌着不动。
约过三刻,李小六悠悠转醒。
她睡眼惺忪,揉了揉目,伸了个懒腰。
她侧过面梢,倏尔,撞上男子澹然清澈的双目。
“你——”
长孙无忌唇梢动了动,如有无尽言语酝酿,半年前缠困脑际的忿怒却不合时宜地涌入。
他以为自己应当失望,至少该不再理会她,可她不远千里而来,此刻正坐于他咫尺之外,对着这张脸庞,长孙无忌发觉自己再无法镇静。
然而,自尊又在此时入侵,钻入他的骨髓,迫得他神色冰冷,除了他自己,任何人皆能窥出显而易见的疏离。
半晌过后,喉头一滑,终挤出一句淡淡声调。
“为何而来。”
甫出言,他便痛恨那该死的自尊。
果然,李小六亦将他的拧眉视作生气。
“我来看……”忖了忖,她改口,“来洛阳游览。”
“洛阳尚未太平,你不当来此游览。”
瞥他眉目间俱是一副不赞同的神情,李小六生恐长孙无忌无情地驱赶自己,立刻拉开唇角,露出明晃晃的笑容。
“不瞒你了,我是来看你的。”
“胡言乱语。”
他唇角紧绷,李小六竖起两根指头:“我发誓,我真是来瞧你的,要不然望见你生病了,就该撒手放你不管,何必再来过问你,白费我睡觉功夫。”
话至最后,李小六顿感委屈,自己也信了自个儿的说辞,连声音也不觉泛酸。
长孙无忌面容略微松动,然抱有不信任,怀疑视他:“那为何要来过问在下?”
“我看你带来的仆人一个年纪堪忧,两个不解风情的大老粗,想着定不会妥善照顾你,还不若让我来。”李小六如实回答。
她又扬了扬手间布巾,鼓起脸:“为了给你冷敷,我连觉也未睡好,天知晓你烧得多厉害。”
“谢谢。”
李小六挑眉:“你说甚么?”
他态度仍是疏淡,声调却抬高了些:“多谢六娘。”
“这还差不多。”李小六咕哝。
深知男子骄傲自矜,面子上必定挂不住,她遂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看着并不诚心的道谢。
倦意袭来,李小六瞅他已能坐能说,料想应无大碍,便扶着榻沿起身。
“我要去睡了,你自休息罢,有不舒服再寻掌事,我明日再来瞧你。”
她转身踱去,却闻背后长孙无忌唤声。
“稍等。”
“甚么事?”李小六疑惑回首。
长孙无忌道:“夜已深,府衙中别有客房数间,你今晚便与你侍女权且歇下,不必再往驿馆住宿。待明晨我遣人为你开启府库,你可前去观赏字画,王世充珍藏浩如烟海,想应能使你饱览眼福。”
“辅机哥哥好贴心!谢谢辅机哥哥!”
李小六闻言,当即喜上眉梢,大度地既往不咎,乐呵呵拍起马屁。
第46章 第四十六话“这小姑娘可是郎君娘子?……
王世充的府库果如长安品类繁多,汗牛充栋。
不消至午时,李小六便已翻出十余幅晋人原贴,三十卷碑拓,甚至还有落款顾恺之的绢本画。
此乃价值连城之国宝,刹那间眼前有如华光熠熠,李小六屏息注视,再三欣赏过目一番后,方小心翼翼地收叠卷轴,藏起归档。
她续往另一旁柜格扒拉,此列悉数为隋以前珍稀孤品画作,本着学习与观摩并具的态度,李小六一幅幅阅览。
倏尔,一张夹在其中的人物画跃入目帘。
线条较其他名画并不流畅,色彩运用亦显稚嫩,可主人将其以银框装裱,纹样精美,打造细致,保存甚比其余古画完善,足见主人对这幅类似习作的肖像之重视。
瞳孔猛一放大,李小六愣在原地,头顶蓦地有如一柄重锤砸落,双足似乎灌了水银动弹不得,两眼怔怔地盯着它。
半晌后意识回笼,扯袖管擦了擦洇湿眼角,她将画拿去示与长孙无忌观览。
“辅机老师,予你瞧一幅画。”
因察觉出他并不喜哥哥这个称呼,思索权衡之下,李小六更换了叫法。
闻言,男子停笔视去,瞥那画绘了一对夫妇,并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似乎一家三口。
三人俱是笑容和善,眉清目秀,少年神情更是粲然,削薄唇锋边洋溢金乌般的热烈。
长孙无忌将目光移至右上画幅落款,辨出“小六”二字。
他缄默,轻侧脸梢,悄然视向红了眼圈的李小六。
女孩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嗓音里蕴含哭腔,若非竭力压抑,一张口便要放声大泣。
“这是我给裴小郎君一家画的全家福……被我在府库里寻见了。”李小六心尖辗转酸涩,“裴大夫将它保管得这么好,可是画还在,人却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之悲,从未如此深刻地降临于年少的女孩,因此当她被迫直面之时,愈发猝不及防。
倘若眼前的男人是李世民,李小六即能扑进他怀中大哭,然现下乃长孙无忌,她便只能强忍抽噎,手背拭泪。
待李小六止了眼泪,收拾情绪罢,他抬起眼望她。
“我有一事,需要你的帮助。”
“辅机老师请说。”李小六心情低落,答音也显得怏怏。
长孙无忌道:“外城郭有一面长墙,我观其空白无字未免单调,是故请你于墙上作书,使之为洛阳增色。”
李小六垂下脑袋,扭了扭袖底。
“我很想帮辅机老师。可我怕我写不好,浪费这面墙。”
他笑了,女孩反应恰在意料之中。
“我唤人*备了白漆,假使差强人意,随时抹拭便是。”
不想李小六转了转眼珠,疾速瞅他一眼,嘴里欲言又止。
“你有何需求么?”
“我会饿。”李小六眨眨眼。
“我会派人与你送食。”
“成交!”目的达成,李小六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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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垂堤,层叠黑瓦掩映碧树丛间,远山炊烟袅袅。
城郭外马车辚辚而过,军卒挨个检视,往来路人肩负行囊,乘着和煦春风闷首赶路。
李小六奋笔疾书了一下午,虽期限为一旬,任务绝不紧迫,然她好容易寻了一桩差事以补偿白吃白喝的愧疚心理,因此不敢懈怠,工作起来格外用功。
期间除却偶尔驻足的行人,一守门老吏亦表现出兴趣,不时将昏沉浊目朝这边瞟来。
待轮班换岗后,老吏直奔此处,拣了块道旁大石坐下,安静观阅她作书。他一言不发,间或展眉颔首,却是位极好的旁观者。
视李小六中途搁笔休息,老吏方缓步踱来,开口与她攀谈。
“小娘子可是多年习书?”
李小六不无自豪:“我从五岁便开始练字了。”
老吏微笑:“无怪乎小娘子年纪虽轻,笔锋却已精到,想应师从名家,兼以自身刻苦,方至此境地。”
嘿嘿,李小六摸摸脑瓜。
经片刻交流,她得知老吏乃世代居于洛阳,王世充时因城门封锁将欲饥亡,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