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但如今禹州不讲究京中那些精细门道,她出门带来的茶虽也是少有的上品,但到底比不了京中,更何况如今出来一遭,她更切身体会到,自己曾经不以为意的等闲物件,对于寻常百姓家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弯弯绕陈毓看不出,可她面上的惊奇却毫不遮掩。
  陈毓将茶饮尽,放下茶盏,“在下今日方知,在祝姑娘心中我到底是个什么印象了。”
  “‘不通文墨,不精风雅之道,成天提着把刀取人性命的叛军头子’,是吗?”
  不得不说,他这个形容确实更贴她的印象,便是他知道他识字,此前也看过他喝茶润口,可精于此道和平时受用到底还是不大一样的。
  “难道不是吗?”她忍不住小声反诘。
  “我此前每次夜晚见到你,你都在杀人。”
  祝琬开始慢慢回忆。
  “第一天见面,你把那处黑店的所有人都杀光了。”
  “后来还有什么处刑俘虏,还有那些禹州的官员……”
  她缓缓盯住他,他神色这会坦然又平静,丝毫没因为她方才那些话觉着不悦,她观察了下,继续开口:
  “接下来呢?”
  “接下来?”陈毓微怔。
  “是啊,接下来你要杀谁?”
  “梁王吗?”她静静望着他。
  陈毓不出声,也不动作,平静同她对视。
  答案不言而喻,缄口沉默便已然是回答了,她点点头,继续道:
  “你给卫王通了口风,引他在回京路上截住太子,请去自己的驻军之处,无非是想让朝廷和卫王打起来,你好借机吞并梁王的势力,趁势壮大。”
  她盯着他。
  “陈毓,我不想继续在你这里了。我今夜就要回我外祖父家。喝完这盏茶,你便请回吧。”
  祝琬真的开始感到害怕。
  她刚结识陈毓时,他虽有叛军的队伍,可那只是草台班子,她见过舅舅和外祖父治军,训练有素的兵将和陈毓这般的泥腿子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她也从来不觉着以陈毓手下的这些人能真的推翻如今的朝廷。
  她的父亲这些年在朝中明哲保身,祝氏虽不似十年前那般盛极一时,可到底有余荫,且父亲和外祖父的门生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待朝局稳定,只要爹爹想揽权,朝局之中仍然会有祝氏的一席之地。
  她和她的家族都是希望温和革政的,无论是对朝廷的忠心,还是为祝氏的未来,他们都是倾向于拥护当今皇家统治的。
  支持叛党便是附逆,是死路一条,更不用说陈毓这样不自量力的叛党。
  可她亲眼看着他就这么入主禹州,隔着遥遥万里搅动京中的朝局,连着父亲外祖父两门尽皆受了影响,而他蠢蠢欲动还想要吞并梁王的势力。
  祝琬觉着自己好像一脚踏在不见底的渊口,不知名的引力引着她踏进不归路,一旦失足,她会拖着自己和家族灰飞烟灭,化作政治争斗的齑粉。
  她怕了,她要回家,只要她离开这里,只要她这个代表这祝氏的人从这里离开,这个怪物便是将朝局搅得天翻地覆,都和她没关系了。
  “你不能走。”
  陈毓慢而冷的声音打断祝琬的思绪。
  祝琬睁大眼,“你要把我关在这里?”
  “……”陈毓被她的话噎了一下。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防备地退到几步之外盯着他,“我爹爹是给我留了人的,你不放我走,那若是我死在这里,外祖父一定会出兵剿杀你,你想做的事一样做不成。”
  陈毓点点头,顺着她的话冷声嗤她,“你倒是有骨气。”
  他其实并没觉着自己是在威胁她,他甚至觉着自己对她的语气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若是旁的人在他面前……不,也就是她了,旁的人根本就不会这样留在自己身边这么久。
  可他都还没说什么,她便开始自己吓自己,还曲解他的意思,她这般,陈毓也不想多解释。他起身想走,行至门口,忽地回头看她一眼,却见她的目光落在房中高柜上,一副盘算什么的样子。
  他忽地觉着头疼,不用问他都知道她这会在想什么。只怕是他现在走了,她今晚就要想办法出禹州城。
  陈毓折返回去,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正要开口说话,便觉着胸前一痛,他皱眉低头看了眼,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柄匕首,锋沿划过几滴血珠,而他伤在肋处,皮肉外伤,他低头看了看,不甚在意地看向她。
  “知道用匕首保护自己,挺好的。”
  “我……我并不是想取你性命。”
  她盯着他伤处,将匕首放到一旁桌上,小声道。
  “你应该想要取我的性命的。”
  陈毓皱起眉看她,片刻后,他拿起桌上的匕首,在祝琬近乎屏息的状态下将匕首塞进她手中让她握住。
  他没有松手,而是让她握着匕首,他握着她的手,将匕首的刃尖抵上自己胸口。
  “在你看来我对你有威胁,又要对你不利,你抓住了偷袭我的机会,就应该将匕首插进这里。”
  “否则,现在你就危险了。”
  祝琬怔怔看着他。
  他在教她杀人。
  可她不会杀人,也不想杀人,也不想杀他。
  她不吭声,只用力想将自己手从他掌心抽出,却抽不动,她威胁般地欲将匕首往靠近他的方向推抵,可仍是分毫不动。
  她不悦地抬头看向陈毓,清亮的目光中执拗又带着几分怒意。
  陈毓将匕首从她手中拿出来,松开她,又将匕首刀柄朝着她递过来。
  “看到了吗,你能伤到我的机会只有刚刚那一次,你不杀我,现在我就有机会杀你。”
  这人有病,一把破匕首,一会抢过去一会塞过来。
  祝琬没接,看了眼,“你喜欢就送给你吧,我不要了。”
  陈毓微微挑眉,片刻后从善如流地收下了。
  “却之不恭,多谢了。”
  他抬手按了按被她刺伤的地方,不甚在意地理理被划破的衣襟,看向她道:“跟我去个地方,回来后你若是还想走,那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见她点头,陈毓揽住她腰身,踩窗棂迎月而出,祝琬知道自己也挣不开,也没打算挣脱,她顺势抱紧他,头顶抵住他下颌,看着脚下砖瓦上枝梢鸦鸟投下的影子。
  她这般,反倒出乎陈毓的意料,他想过她这会心里不痛快,说不定会试图挣扎,是以方才他用了很大的劲力,将她重重箍进自己怀中,然而她几乎都没抗拒,顺势抱住她,一呼一吸几乎全落在他颈间,他实是有些耐不住,在一处房顶站定。
  落脚的瞬间,祝琬将他松开,四处打量了下,不解地看向他,神情像是在问他,大晚上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陈毓忽地觉着无力,他瞧她,“你倒是识时务,方才在屋里不还百般防备?”
  “坐个马车还得听车夫的话呢,何况是……”她声音渐弱,言外之意陈毓却听得分明。
  “你拿我当马夫?”陈毓冷哼着问道。
  “没见过谁家马夫天天想着造反的。”
  祝琬脱口而出,眼见陈毓面色愈发不好看,她立刻岔开话反问:“还走不走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着陈毓这会面色惨白惨白的,她抬眼看看月亮,又看看他身上被她刺伤的那处,有些狐疑地伸手。
  “我只是轻轻地划了你一刀,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我这一刀你伤地有这么重?”
  他都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掀开他受伤处的衣襟,月夜视线模糊,她只瞧见血肉模糊一片,再想看便已经被他挡住。
  “伤我?你便是再练个十年也别想了。”
  祝琬不爱听他这个论调,抿着嘴故意朝他胸口戳了下,听他闷哼了声,也跟着冷哼。
  “那你到底要去哪,还走不走了。”
  陈毓不言语,下一刻她又被陈毓离地带起,这一次不一样,她被他抱地高了些,方才她头顶能抵上他的下颌,现在她和他并肩,她盯着他的脸颊兀自出神,过了会她看到,他的耳朵和脖颈不似方才那般惨白,尤其是耳尖那里,真的很红。
  祝琬别开眼,忍住心底漫起的笑意,她不能笑,她怕笑了他把自己扔下去。
  终于站定,祝琬面上仍是带着笑意。
  陈毓看她一眼,难得地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径直往里面走,祝琬忙跟上去,她认出这里是禹州的地牢,她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大半夜地他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进了地牢一路往下,不知转了几层,她来到一处水牢外,有看守迎过来朝陈毓行礼。
  祝琬站在旁边,朝水牢中看去,里面是一个用铁锁链拴住四肢的人,瞧见陈毓,那犯人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底露出恐惧,浑身上下本能一般地在瑟缩颤抖,他身上满是各种未愈合的伤口,连困住他的水都是暗红的。
  这人明明看上去怕极了,可他盯着陈毓瞧了半晌,他神色渐渐又变得洋洋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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