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陈毓垂眸看她,半晌侧身让开门旁的路,轻声道:“进来吧。”
  他随手将书案上堆叠的信笺文书整理至一旁,祝琬瞥了眼,依稀能看到上面的文字,她也没细看,心中却是定了定。
  陈毓似乎也不怎么防着她。
  她不开口,陈毓似乎也不打算开口,他任她坐在一边,随手展开信纸提笔落字,祝琬便隔着桌案看他写信。
  她看惯了他提刀杀人,这会见他安安静静写字,竟有些不习惯。听他说他从前的事,她一直以为他市井军中厮混着长大的,可这会看他一勾一划竟也颇有大家风范,纵然不是和她一样师从名师,但想来也定然是年少时刻苦练过的。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他也曾是谁家的儿郎,承载家族的责任、有父母师长一点一滴教养长大的吗?那为何如今孑然一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泥腿子一样的做派?
  说来惭愧,她真的很好奇,也真的有点心疼。
  或许他也曾有机会可以长成和她兄长、表兄一样霁月光风的男儿,偏偏成了如今这般冷僻又阴戾地令人见了便心生惧意的样子。
  她静静地出神,回过神时,陈毓已经放下笔,不知道看着她瞧了多久了,见她蓦地动了,他移开视线,慢声道:
  “来我这当哑巴来了?”
  这人,一说话就让人心里不爽快。祝琬暗自咬牙。
  “我有事情想问你,但你一直在忙,这才没打扰你。”
  “哦。”他不置可否,“那请吧,什么事?”
  “……你读书时念得什么学堂?”祝琬斟酌了半晌,她一肚子疑问但都无从开口,最终盯着陈毓坦荡的目光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她就在心中暗骂自己犯蠢。
  “我不……什么?”
  陈毓也没反应过来,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半又生生顿住,颇为莫名地看向她。
  “我方才看你提笔,总觉着像是受过名师指点,有点好奇罢了。”
  问都问出来了,遮掩也没必要,祝琬大大方方解释道。
  “……家里的长辈教过些罢了。”
  他看向她,弯起唇若有似无地笑,开口却听不出笑意:
  “定然是和祝姑娘家中的长辈比不了的,祝相的文章有意科考的学子都拜读过的,这般大才指点,想必祝姑娘文章写得也是极好了。”
  一番话没滋没味,听得祝琬心底发虚。
  她读书时确是学着写过类似科考的文章,还是那种自己写完觉着满意极了,但授课的老师瞧了拧眉摇头的那种。
  爹爹说过她的很多论调朝堂和民间都不会受用,她的观点大多是考虑天下百姓的民生,这其实很好,但天然便和在朝官员利益相悖,又因为她的想法很多都是想当然,有些不切实际。
  可这些事面前人又不会知晓,祝琬不管内心作何想,面上确是应下他的所谓夸赞:“自然,我读书时做得文章爹爹和老师每每看了都要夸赞一番的。”
  陈毓闻言抬眼觑她,笑意浅淡,而后点头应她:“到底是家学渊源。”
  说她的文章和她父亲兄长是家学渊源,祝琬听着总是有些别扭,她不想在这个事上再多言,她目光转向他书案上的一摞文书上。
  她现在有点好奇,他是不是已经猜到她来找他是想问什么了。
  方才她开口后,他脱口而出“我不……”,他不什么呢?
  心里打好腹稿想要否定的事,是不是她想知道的,和太子失踪相关的事呢?可无论是不是,她现在都没有再问的必要了,毕竟她问什么,他都已经给过回应了。
  一时间两人俱是无言,她蓦地起身。
  “你忙吧,我回去了。”
  她起身往外走,却听到他也跟着她起身,她出门他也出门,她走出院门他也一并走出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转身没好气地反问。
  “我……送送你?”
  他不大肯定的语气几乎把祝琬气笑了。
  “哦,那谢谢。”祝琬应声。
  快到祝琬住处,她停住,转过身朝向他,他适时看向她,鸦色眼睫敛去他眼底的情绪,他声音清淡,开口却有几分小心翼翼。
  “太子失踪的事不是我做的。”
  他如此直接,反倒教祝琬有些无所适从。
  但他果然是猜到了,方才他在书房中说不知道,这会说不是他做的,可当日太子是从禹州这里离开的,只要太子不是个真的蠢的,他便应快马加鞭回京,届时人也安全了,手下也有人手了,再想对付谁都是容易的。
  倘若太子回京,那他在禹州触的霉头必是要讨回的,到时陈毓定然要倒霉,可陈毓跟着她追到这里,直截了当地同她讲,这事不是他做的……
  似是忽地想到什么,祝琬蓦地追问:“不是你做的,但和你有关吗?”
  怎么看,陈毓应该都不想太子顺顺利利回京,他说不是他做的,但是否有他的暗中促成呢?
  对着祝琬清清亮亮的眼,对视良久,陈毓坦然应声:“有关。”
  祝琬被他这副态度刺了下,旋即心中着恼。
  当时他分明应允了她,不对太子动手,因为她不希望太子出事死在陈毓手下,一旦如此,朝廷定会派人来查,她卷在此间便是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
  可说到底他是她什么人呢?
  答应的事做到做不到于他又有什么影响,祝家如何,同他一个叛党而言又有什么干系。还是她犯蠢了,因着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觉,竟将这样的事系在一个外人身上。
  可她如今得先知道太子现在何处,再遣人去告知爹爹。
  祝琬看向眼前的人,理了理心神,状若随口般问道:“只是不知太子现在何处?”
  “听闻朝堂上下都在找,急地团团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一开口,都没说完话,陈毓面色便不怎么好看了,她心里暗叹,自己实是不擅长套话,只怕再他这种人的眼里,自己浑身上下全是破绽。
  祝琬有些泄气,也不想问了,方才隐隐同他对峙时尚没觉着,这会她反倒觉着离他太近了,让她觉着好不自在,她下意识抬手推他想将他推远些。
  她一动手,陈毓顺势后退几步,站定时他望着她瞧,也不知道瞧些什么,瞧着瞧着竟还笑了。
  “……”
  祝琬气极反笑,她知道自己这会又心急又烦躁,且她素来是藏不住情绪的,看他反应想来也是瞧出来了,但他在这笑着看热闹一样看她着急……
  她转身就要往院中走,便听身后陈毓道:
  “人现在卫王处。”
  他冷嗤一声,“卫王美人美酒地招待着,想是已经乐不思蜀了。”
  见祝琬停住站定,他走近几步,站在青石台阶下稍稍仰视她,言辞之间也软和很多。
  “太子回京,祝氏一样脱不开干系,你不想我对他动手,不过是因为不想祝氏和我卷在一起夹缠不清罢了。”
  “过几日朝廷便会知道太子现在何处了,京中派来的人都会转道去卫王那边,朝中人眼里,祝氏同叛党泾渭分明,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他说完,顿了顿,看着她又道:
  “我很听祝姑娘话的。”
  “我都没有杀他。”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5章 035
  ◎什么神仙妃子哪里配和她相提并论。◎
  祝琬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去应对陈毓,他好像又很了解她,很多时候她什么都还没说,他便已然觉察到她的心思。
  这让她在面对他时很不自在。
  譬如现在,他口中说着“我很听祝姑娘的话”,可他做的事情又切切实实是让她心中不快的。
  他不走,她又不想当真在街头巷口同他说这些事,终是让他进了自己的住处。
  进屋,祝琬让言玉将门关好,周围也不许有人走动,她坐到一旁煮茶,也没理陈毓在做什么,一边洗盏一边想事情。
  陈毓把太子弄到卫王处,且他又真的不想让朝廷的人现在就到禹州来,那么想必不日京中便会收到线报,太子在卫王处“做客”,届时朝中的注意力会落到卫王处,秦家为了赢得皇室的青睐,大抵也会领着朝中的兵将和卫王折腾一阵子。
  如此,陈毓便得了空余,他不可能坐守在这偏安一隅当个土皇帝,他也不是这样守成的性子,那么他是打算……
  茶渐渐出香,水雾浮浮冉冉,她自己做茶自己饮茶,捧着茶盏看茶汤,一旁的陈毓倒也不见外,他站到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似是好奇一般:“这茶如何?”
  祝琬只是笑笑,以为他口渴,自己又不想给他斟茶,便指指一旁的茶台和茶盏,“你……自便吧。”
  陈毓闻言点点头,也没什么旁的反应,拿过茶盏自己斟满,在手中晃了晃,“这里的水泡茶用还是差了些。”
  祝琬有些稀奇,她煮茶算是有手艺的,在家中时她时常给父母兄长做茶,灯下茶色清透,如磁瓯无异,茶香却极浓郁,只是在京中时她煮茶用的水是离京千里的醴泉新水,以山中石藉于瓮底,非顺风不行船,耗费月余时日方才送入相府的,水尚如此,自更不必说茶的来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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