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并非快亮了,但今夜算是过去了。
  陈毓也不再言语,祝琬仰起头看向天空。
  不知是不是这会坐得高了些,天上星星点点地竟是更加清晰了,祝琬辨出父亲教她认的北斗七星。
  幼时寿兴寺的慈明大师曾与她批命,说是贪狼坐命之人,同她有累世的业障,彼时她几岁的年纪,好奇地追问何为贪狼坐命之人,大师只笑着告诉她,史书中纣王的美人苏妲己便是这般命数。
  如今祝琬已不再是稚龄孩童,若世间当真有一人同她又这般机缘牵绊,也早应该出现了,可纵观她认识的人中,也就那没脑子的太子勉强算是同她有点孽缘。
  至于身边这位……
  她看向这人。
  倒也不是她以貌取人,可大师举出的例子都是历史上那种祸国殃民的美人,便是那位太子,她都觉得勉强,眼前这人想来更不可能。
  “今夜过后,禹州便是你的了吗?”
  他看向她,“你觉着,天下是皇帝的天下?”
  “……”
  “不是。”
  饶是不该说,不能说,祝琬仍是开口。
  大抵还是今夜的星子太明亮了吧。
  “那禹州便也不是我的。”那人道。
  祝琬明白他的意思。
  禹州不是他的,便如天下不是皇室一家的。
  但正如天下是皇室掌权,禹州也将是他一人做主了。
  “若是……倘若……”
  她忽地踯躅,不知怎么将心里的话讲出口。
  同行至此时此刻,她亲眼见他筹划,亲眼见他杀人,亲眼见他弯弯绕绕地做了那么多事,她怎么能开口让他放弃呢。
  自己又是以什么立场同他说这些?
  她叹了口气,恹恹地转开脸,抿着唇不再吭声。
  “我同宫里那对父子有血仇。”
  “上次我放过那废物太子,不过是想顺着你罢了。”
  祝琬沉默。
  她方才未出口的话大抵还是被他猜到了*,这会便是告诉她,他不可能放弃他原本要做的事。
  是她犯傻了。
  还好她话没出口,否则更要无地自容了。
  她敛了敛心神,故意露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神色,“我是想说,倘若你这边事情了结了,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顿了顿,她又道:“你同我说那些……何意?”
  陈毓原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会肉眼可见地绷起脸。
  许久,他冷声回她道:“不能,还不是时候。”
  祝琬偏头看他。
  复而朝他的位置近了近,紧盯着他:“为什么?”
  她沉吟片刻,盯着他追问:“还有,为什么那时候你说,我对你来说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他也不看她,也不应声,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只望着远处夜空。
  星似雨点连片,看着密密匝匝、挨挨挤挤,可老师曾同他说过,两颗星子之间是千百匹宝马也跑不完的距离。
  无论她是相府千金,还是他暂行于侧的盟友,都不是他能长久守护的。
  没错,从小到大,他想要留在身边的东西,都会被推得更远,都不得长久。
  而祝琬,无论是妹妹,还是……
  不,只是妹妹。
  明明他看她,从来都当做是家中小妹。
  陈毓眸光从天边移至眼前,她双眸如星似水,却令他倍感温暖。
  从北地战场死里逃生,一路南下,他每每阖眼都是战场上的蒙尘骸骨,是血海狼烟,昔日长辈的悉心教诲、老师的耐心引导在阴诡算计面前显得那么天真可笑。
  就在他满心杀意,满眼仇恨的时候,他竟又一次遇见她了。
  那个夜晚,无人注意的街巷深处,映着寒光的匕首抵着少女细弱的喉,一寸寸抬起那夜色下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抬眸,正对上她惊惶而执拗的眼。
  既陌生,又熟悉。
  他记忆中也被这样的一双眼眸注视过。
  彼时他眼伤将将好,见光见久了总会刺痛难忍,可每当她来看他,他都会燃一盏烛灯。
  少时因伤病而积了满心的怨愤,竟在那雪团子似的小姑娘日复一日的读诗念文中悄然平复。
  如今命运再一次将她送到自己身边,她哪里都很好,可就像那寿兴寺的老和尚说的,可能命道不大好,总会遇见他。
  而自己,想是命道比她好些?
  不然为何总是会被她照亮。
  她这么好,他得感谢她、得报答她。
  没错,他要报答她,还要报答她的父亲和外祖父,在这边局势稳定下来之前,他当然不能让她自己回她外祖那边。
  仅此而已。
  望着近在咫尺的祝琬,陈毓,或者说,周俨,在心里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4章 034
  ◎“我很听祝姑娘话的。”◎
  禹州易主令朝廷上下震动不已。
  如今时局虽有乱象,可割占疆土的总归也都是他们皇家的人,似陈毓这般没名没姓的光杆司令,把禹州上下一干朝廷的官员杀了个精光后取而代之的,此前还从没有过。
  陈毓一干人等在官邸暂时安置下来,之前跟着祝琬到陈毓营地的家仆也被他的人送进禹州城内,安置在祝琬住的官邸院落内,这几日言玉都在院子里上下打点安排。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陈毓都忙得很,祝琬并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常常能见到他,倒是也在心里松了口气。
  她现在同他相处实是心里不自在,索性干脆不见,心里反倒清静些。
  随着陈毓接管禹州,他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叛军也陆续进驻禹州城,虽然都是行伍行军之人,但这些日子都规矩得很,烧杀抢掠的事祝琬从未听闻过。
  禹州城内的百姓原尚有些惧怕,一连多日皆闭户不出,后见这些人来到禹州并不像此前梁王的人那般抢男霸女,便也渐渐放下心来,陆陆续续地也有胆大的人出门来打听外面的消息。
  祝琬也时常去街上看看有什么变化。
  她从小生在繁华京城,祝氏又是极鼎盛之家,自她记事时起,便没见过这般破败的州府,城池凋敝,冷清又令人不自觉的揪心。
  这几日祝琬也收到了父亲派来的人送回的回信,父亲给她带来了一个令她十分不安的消息。
  太子殿下并未回到京中。
  按理说,禹州到京城的路程说远不远,说长也不长,以太子的脚程,早就应该到京城了,可如今半点音讯全无,朝廷上下也并未大肆声张,只暗中遣人去寻,但却也没有半点消息。
  父亲信中说,陛下让祝琬如今卸了兵权、赋闲在京的表兄离京查访,不日许是会来禹州一趟,且除此之外,暗中也有秦家的人奉陛下密旨查太子失踪一案,想来也会来禹州,让她自己小心。
  除了信,祝洵还给她送来了些人手护卫,祝琬放下信,心中发沉。
  当日太子是私自来禹州的,但他公务所在离禹州不远,若是有人来查,那她这些日子的行踪多半是没法抹去的。
  便是父亲能帮她,陈毓多半也不会配合,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提些无礼要求,挟制爹爹,她不想因自己卷进这些事,便将阖家都拖进陈毓的阵营,最理想的便是,自己从这边脱身,日后和陈毓再无瓜葛,这样什么都扯不到她和她的家族了。
  还有太子失踪这件事,实是令她有些不安。
  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了些猜测。
  祝琬将信折起,扔到香炉中任之燃尽,起身出了房间。
  陈毓的住处和她住的院落只隔了一条巷口,她同门房打了招呼从侧门径直走向陈毓的书房。
  他这几日忙得什么一样,祝琬自己也没来找过他,见她进来,门口守着的如期拦住她,“主子在忙。”
  “那你去跟他说,我有事找他。”祝琬只道。
  “主子说了,这几日不见客。”
  祝琬转头看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她总觉着如期莫名其妙地,每次见她他都暗戳戳地跟她较劲。
  “你现在进去问,若他说不见我,我立时走。”祝琬心中有事,这会没心思同他扯闲话。
  正这时,门忽地开了,祝琬抬头便瞧见从里面走出来的陈毓。
  他周身像是笼着层层阴翳,神色不耐,语气也不大好:“什么事?”
  祝琬没想到他一出现竟是这样的态度,立时便觉着他此时并不是能好好沟通的状态,便开口道:
  “也没什么事,既然你在忙,那我便先走了。”
  其实陈毓刚出来时并未瞧见她,但她出声时,他已经看向她了,神情肉眼可见地怔忪了下,听她说完话,也回过神了,立刻道:“你等下。”
  他看向如期,示意他退下去,祝琬没想到他竟比自己想的好沟通得多,她忍不住看向如期,眉眼间带了点点笑意,但在陈毓面前,如期是不敢同她多话的,只觑她一眼低着头退出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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