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可他又真真切切会让她觉着,他是个活人。
不是京中那种故作姿态的俗气人,明明打从心里瞧不起这个那个的,却非要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某些方面来说,他又比她见过的很多人都真实。
便如眼下。
他同她道歉。
坦然承认他的失态和僭越。
祝琬看着她笑起来,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
“原谅你了。”她笑眯眯说了句,而后转回目光,看向下方的街道。
入夜之后的禹州城内,沉静地像一座空城。看着这样冷清的街道,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京城的繁华。
蓦地,她的后脑也被拍了拍,带着适时安抚和一些不太适时的亲昵。
他不语,她也缄口,只看向夜空,月渐满,星渐稀,偶有几声鸟鸣令她回神。
后知后觉地,她才发现她心跳地厉害。
“太子不是良配。”他冷不丁地开口。
“你才刚同我道过歉。”她轻声提醒。
“对不起。太子不是良配。”
祝琬笑意简直有些藏不住。
“虽然有些蠢,但他长得很好看。”
“他好看?”
“你莫不是眼……”
他话音在祝琬朝他看过去的一瞬间止住。
“陈毓,我今日说了很多违心话,但也是有几句实话的。”
祝琬手攥着怀中抱着的他送她的衣衫,声音虽轻,却足够让陈毓听得到。
“我说你是叛军首领可有错?难道你没有那个心思?”
“说你隐瞒自己过去难道不对?你的过往经历我虽有好奇,可我从未探问过,因为我知道,便是问了你也不会如实以告。”
“我和你立场不同,经历不同,所图不同,只是恰巧相交,暂算得上一句‘投缘’,可也仅止于此,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祝琬没看他,低声一字一句说着。
“我知你不爱听,我也不想道破,可是……”
“我们确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仅此而已。”
也只能如此,她心里想着。
忽地风起,夜鸦惊起又飞落,再度融进夜色。
祝琬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继续道:“有些凉了,回去吧。”
她转过身,欲往自己订的客房走,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带至他身前,下一刻她原本要经过的地方便有破空声,而后飞至几枚袖箭。
祝琬被他拦腰带进怀中,他迅捷地踏上廊桥扶手,飞至另一侧客栈另一侧的屋顶,再跃上不远处的树梢。
腾空纵越之时,祝琬脸被他按在怀中,有些呼吸不畅。
又有人来找他打架,她这辈子总共都没打过这么多次架,更何况来找他的都是见血、会闹出人命的那种。
她小幅度地动了动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他揽着她的手格外重,从前也有过似此时一般需要他带着她一起的时候,彼时他只是抓着她身后的衣衫和腰带,不会这般圈着她,更不会如现下这样,让她靠在他胸口。
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也在他腰间圈地紧紧的。
下一刻,祝琬听到他的声音自上方和他胸腔一齐传来。
这般带着她在高处纵越,他半点不带喘,声音平稳似履平川。
“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或许我是,但你不是。”他这样说。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3章 033
◎“她这么好,他得感谢她、得报答她。”◎
颊边风止息,祝琬堪堪站定。
她四周望了望,不知这番周章后又到了哪一处的檐顶,又怕贸然出声节外生枝,便也只是拽着陈毓的衣袖,不敢出声。
陈毓也没吭声,只好整以暇打量她,看着她从警惕小心到逐渐放松、再看会儿,她模样瞧着便似有些恼了。
她偏头朝他看过来,眸中似映着一轮月,微蹙着眉佯怒的模样,陈毓垂下眼笑了。
他便是不说,祝琬也知道这人定然是在笑自己。
“方才,又是些什么人?”她小声问。
“找死的人。”陈毓目光盯着某处,慢声道。
见他如此,祝琬心里倒也有了几分猜想。
“禹州的地方官?”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他看的是某处微微透光的檐窗,忍不住又道了句:
“禹州竟还有活着的官么,倒是也难得。”
陈毓正欲拔刀,听她话音微一顿,半侧过身来看向她,神情变了又变,似是见她这会面上并无甚惧色,反而似带了些许嘲意,他原本尚存的几分关切也荡然无存。
“有活着的官很难得?”
“放心,借你吉言,很快这位颇为难得的大人也要没命了。”
他说完,片刻后又悄悄朝她瞥过一眼,见她慢慢低下头,却看不清神情,原本要踏出去的脚顿又收回。
“……”
他在她身侧站定,又稍稍探头想看看她什么表情,可到底祝琬身量不及他,这会她低着头,什么都看不到。
祝琬低着头,自然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她故意不抬头,便只见他脚下欲行但止,竟被她觉出几分无措来,她敛住笑意,重重吸吸鼻子。
身旁人半出鞘的刀复又归鞘,锁扣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声,在静寂夜幕下似有星落于湖水间,惊起三两只游鱼鹭鸟。
祝琬也不知为何,明明没瞧见他的样子,明明他也什么都没说,可就是有莫名的欢欣自心底往外冲。
她并不迟钝,她知道这段时间个中情绪多多少少是受了身旁人的影响。
他在意她的情绪,而她喜欢他的在意。
身旁陈毓低声开口。
“那人倒也不是非杀不可……”
“……但总归禹州地界里,我不能留他。”
“你若是……”
陈毓说到这皱起眉,似有些烦躁,片刻后再度道:
“……不行,这人不能放。”
“我先去办事,你在这等我,旁边有人保护你,不会有事。”
他拧着眉说完转身欲走,又侧过身拍拍她头。
“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若同情他,那还不如来同情同情我。”
陈毓将刀鞘塞进她怀里,纵身而下。
见他走了,祝琬垂眸看向怀中的刀鞘。
若她是刚离京的时候,定然会于心不忍,会觉得无论如何,他人都没有剥夺旁人生命的权利。
可若有那蛀虫蚂蟥扒在百姓身上吸血啖肉,难道要苦苦等上天垂怜,期待什么时候庙堂中的大人们能往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上看上一眼?
怕是在求得公道之前,便已然成了冢中枯骨。
怀中陈毓的刀鞘冰冷,镂空的嵌孔打磨光滑,反射辉芒,祝琬指尖抚过嵌孔,其上原本嵌于其内的玉珏此时正在她心口的位置。
原本是她和陈毓达成合作互换的信物,她怕不甚弄丢了,便将它编成吊坠随身带着。
本是死物,可她往那里摸了摸,触之温热,和那柄刀鞘大不相同。
刀如冰般冷,若非以烈火鲜血滚过,绝难改其寒锋。
陈毓呢?
他是这柄刀还是这块玉?
祝琬胡思乱想着,不知多久,陈毓已经回来,在她面前站定。
他身上没有血气,只闻得到酒香。
她什么都没说,将刀鞘递还给他,陈毓接过,单手执刀,极为自然地将她揽住,腾身而起,从方才那处离开。
这次祝琬视线并未遮挡。
她能清晰看到身侧飞速掠过的楼宇和树梢,亦能清楚看到他的脸。
她发现他这张脸看久了,也还挺顺眼的。
只是他这五官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长处,非要找出一处来,那可能便是他那双眼吧。
或者说,是他看人时的眼神。
他身上的酒气风一吹便散了许多。
大抵是方才回来寻她前,用酒水擦拭过他那柄刀。
祝琬想着,顺着他胸膛便往他腰腹看,却也没见有酒壶一类的东西。
她正瞧着,便觉着风声渐止,陈毓将她带到了禹州的城楼之上。
不远处的瞭望台上似有人影,他却好像不曾察觉,竟将她放在城墙上。
她坐在砖石砌成的墙面上,这人看她坐稳了,也挨着她坐下。
祝琬忍不住拍拍身下的砖面。
“……会塌吗?”
陈毓身形微滞,“不会。”
他声音显得硬邦邦的,祝琬听了弯起唇角。
她转回头看向前方。
城楼之上看城外,视线尽头,旷野和夜空渐成一片,远处不知是阑珊灯火还是闪烁的晨星。
“今晚那人是……”
陈毓刚开了话头,便被祝琬打断。
“现在是几时了?”她轻声问。
她不想听他解释那些。
“寅时刚过。”
“难怪,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