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王镇恶点头:“好。”
  他跪倒在王猛灵前,仪态端正,身形挺拔,立如孤松苍岩,挑开了茫茫万里青天,缓缓念着祝颂的悼词。
  苻坚从旁边望着,心中不知几许酸涩,几许复杂。
  这孩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宋祖教养得很好呢。
  祭罢,他携着王镇恶入室坐下,有心想问问对方这些年的经历,却又觉得百般愧疚,无法开口。
  还是王镇恶主动说:“我过得挺不错的,虽然一开始南渡的时候,九死一生,充满了艰辛,但到了江东以后,陛下对我很好,信任爱重,从无疑虑……我有好几次闯了大祸,都是他把我捞回来的呢。”
  苻坚霎时被逗笑了,唇角弯了弯:“你啊。”
  王镇恶给他斟了一杯水,又给自己也添了一杯润润嗓子,笑道:“北府中有很多秦人,除了我,还有王仲德。”
  苻坚目露迷茫之色,半晌想不起来这是何人。
  “他是王苗将军的儿子,现在大约才四五岁”,王镇恶说,“秦国覆灭后,他率军起义讨伐慕容垂,兵败被拘留了数年,不肯投降,后来单骑逃往江南,被陛下收留。”
  “还有王修,从前是您的散骑常侍,后来成了北府军的*绝对主力。”
  “毛德祖将军,全家都被叛乱的慕容氏乱贼杀害,立志复仇,南渡之后被陛下捡了回去,指派给我当司马。”
  如此种种,一连说了十几条。
  王镇恶又道:“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秦人都在北府得到了重用,参与了北伐,立志要打回北方,收复失地,重整山河呢。”
  苻坚听得十分欣慰,连声道:“那便好,那便好。”
  他是真正的仁主圣君,总是以最大的善意揣度旁人。
  所以,不仅不会因为昔日的臣子另投他人,而心怀芥蒂,反而因为这批忠臣们没有死于国难,能够幸免,如今遇到了一个好归宿而感到高兴。
  王镇恶却被这一声“好”刺激到,蓦然眼眶湿热,哽咽道:“您总是这样……”
  他想起淝水之战过后,秦国崩溃,长安被围。
  每日外边的百姓箪食壶浆,携老扶幼,过来送粮,哪怕被叛军杀了一茬又一茬,还是前赴后继。
  苻坚将他们劝了回去,说,“天命兴亡自有定数,各位自行归去,静待王师来临,莫要徒然丧生于兽口。”
  哪怕这个时候,长安城中其实也已经末路穷途,没有粮食了。
  他还是选择了先保全百姓。
  王镇恶小声道,又重复了一遍:“是啊,您总是这样。”
  苻坚神色温和,摸了摸他的额头:“古来未有不灭之国,你们亡国天崩之余,尚得保全性命,此为大幸。只要怀着济世安民之心,为秦还是为宋效命都一样。”
  王镇恶被这样一摸,顿时红了脸:“天王,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苻坚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你也是朕家中的晚辈。”
  “我我我……算了,您随意,要摸就摸吧”,王镇恶抗议的声音便一下微弱了下去,抽开发簪,将满头青丝摊在了桌子上。
  他像一只打盹的虎,献上了自己的绒毛,还悄悄收好了锋利的爪子。
  苻坚微笑不言。
  过了一会,王镇恶在他手底下发出了弱弱的呼唤:“来之前,我问陛下,能不能让大秦也参加联军去征战蒙古,他同意了。”
  “天王如果决定参与,我就来大秦为您坐镇一段时间。”
  其他几朝参与者,本土局势都比较稳定,而且都留下了心腹重臣守国。
  唐太宗留下了杜如晦和许多名将,周世宗留了李重进,李亚子留了冯道。
  汉武帝倒是谁也没留。
  但他那边刚封狼居胥,宣扬国威,局势蒸蒸日上,根本没人敢生出贰心。
  前秦的情况相当特殊,丞相新丧,帝王又离去,必定会出乱子。
  苻融一定会留下守国,但为了让评分更高一点,秦国本土的名将,比如邓羌、张蚝必然会跟着去蒙古。
  所以,王镇恶认为自己有必要留下。
  苻坚微讶,转瞬笑道:“那就有劳镇恶了。”
  灭亡蒙古可以参与评分,获得奖励,实在是一次富国强兵的好机会。
  王镇恶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晋书》等许多史料,还有带来的众多火.器目录,正要给苻坚:“这书上写明了亡国始末……”
  忽见旁边伸出一只清瘦而骨节分明的手,轻按在书卷上,腕骨的线条萧然凌厉似青山:“什么亡国?”
  苻坚如遭雷击,怔然回首。
  半晌,喃喃地吐出一个名字:“景略。”
  王猛从半空中凝结出了轮廓,还是昔日最常作的居家装束,轻袍广袖,长发披散,望着明明洒脱不羁,却又风骨寒峻,端严若神。
  那目光如利剑般刺破了一天的浮影灯花、溶溶月色,落在苻坚身上,霎时如冰消雪融般,漾开一缕暖意,轻声道:“陛下。”
  苻坚却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神。
  自从许愿墙降世,他始终想再见景略一面。
  可真到了此刻,想起日后自己不肯听从景略的遗言叮嘱,以致亡国陨身,他只觉问心有愧,一言不发。
  王猛看出有异,从桌上拿起《晋书》,又回头给了王镇恶一个「你自己离开」的眼神。
  王镇恶:“……”
  祖父,我可是你的亲孙子,你一个字的问候没说,上来就直接要赶我走?
  但王镇恶又能怎么样呢,他只好听命行事,悄然掩上门,退了出去。
  这一下,恰好与蹑手蹑脚杵在门口的少年苻丕、王永二人四目相对。
  王镇恶:“……”
  沉默,是今天的长安城。
  “说出来镇恶你可能不信,我们只是路过”,王永一脸义正严辞地说。
  “是啊,我们什么都没听见”,苻丕紧随其后地附和道。
  这两人,一个是苻坚的长子,一个是王猛的长子、王镇恶他大伯。
  一同受学,一起成长,未来更是成为了新一代苻王君臣,双双战死沙场,欲力挽狂澜、拯救帝国而不得,极其凄凉。
  苻丕见他默然不语,似陷入了无尽思绪中,当即使了个眼色,和王永一左一右将人架起,抢回长乐宫作客去了。
  忽然发现自己双脚离地的王镇恶:???
  就挺突然的.jpg
  ……
  夜色深沉,风吹星黯,一抹微弱的烛光在案前摇曳。
  前秦帝国的君王与丞相并肩坐在一处,看完了《晋书.苻坚载记》。
  良久,王猛叹息了一声:“陛下……”
  “是朕有负于你”,苻坚声音消沉,将烛火悄然移远了一点,神色隐藏在暗夜里,“也有负这个国家的所有人。”
  纵然他之前,已经被评论区的观众们剧透过了一遍。
  但此刻,亲眼看到了所有的故事始末,见证一个帝国跋涉过无数的风霜险阻,烽火骇浪,从深谷中艰难崛起,一统北方,却又在最巅峰时,倏然倾覆。
  即便是围观者,亦难免为之嗟叹,何况局中人!
  他们曾君臣齐心,闯过了许多难关。
  南征北伐,选项改制,劝课农桑,拔擢贤才,清明吏治,兴办太学……
  一桩桩,一件件,皆与江山社稷休戚相干。
  北方经历了多年的战争烽火,处处化为丘墟,黎民凄怆,苍生悲苦,却在他们手中重新变成了治世。
  百年来,北方衣冠文化之盛,莫过于此。
  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
  然而,这太平盛世,却只是短如朝露一瞬而已。
  只怪他太过自负,只道横槊临风,百万大军临江挥鞭,区区江左可以迎刃而下,却不知利刃早已隐藏于身后。
  “景略,你若要骂我,我便听着”,苻坚轻声说。
  他语调苍凉,一字一句,在寂静的夜色里伴随着微风拂过,落尽了灯花,“我知你心中有悔,若早知最后会是亡国的结局,半生努力皆成空,当初你一定会选择跟着桓温走吧……”
  王猛乍听这句话,真是又无奈又好笑:“陛下,这都哪一年的老黄历,怎么连桓温都出来了。”
  当年,桓温北伐,驻军灞水的时候,他确实去见过对方一面,有为自己考察明主的意思。
  但桓温并不符合他的标准。
  于是,王猛谢绝了桓温许给他的东晋高官厚禄,翩然振袖,回山隐居,继续待时而发,一年之后便如愿等到了苻坚。
  “才不是老黄历”,苻坚嘀咕道,“朕以前每天都会想一遍呢,不断鞭策自己,生怕哪里做得不如桓温老贼。”
  王猛拨亮了烛火,在烛边微笑地望着他,眸光明亮,熠熠如星:“桓温从来不可能成为我的效忠对象,陛下,我一直都是为你而来。”
  “如果那年你没有去华阴山见我,世上便不会有王景略这个人,今日我也该埋骨林泉,寂寂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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