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想起诗中乘风畅游星月深处的场景,当即伸手将他一拽:“走吧,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再往上走,整个世界一时都沉默下来,天地间,只有长风呼啸的声音,吹拂过千里林梢冻玉,莽莽雪原。
万朝观众都觉得这一幕很唯美。
人美,景也美,雪域风光,高原明月,别具特色。
有的掏出丹青开始画画,有的清夜煮酒邀友共饮,有的以雪山为灵感,制作了一批好吃的冷饮刨冰。
还有几位文学家,直接在评论区以「月」为字眼,玩起了诗词飞花令。
最终,李白以毫无争议的断层第一,喜提榜首。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谢晦吟诵着这句诗,面露疑惑之色:“写下这首《月赋》的谢庄,是何许人也?”
“是你的——”
辛弃疾快速估算了一下他复杂的家庭关系,“是你的侄子,如今尚未出生,他很崇拜你,给你写了好多诗文。”
“噢”,谢晦矜持地颔首说,“那他品味不错,我也很崇拜我自己。”
辛弃疾:“……”
很好,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反应!
……
远远地,看到了一间古祠庙。
台木已朽,朱红半褪,就连牌匾也已经坠落,隐没于在乱山风雪、耿耿长夜深处,静默无声。
他推门而入,惊讶地发现,此地竟依旧留有香火参拜的痕迹。
神像是一名武将,铁甲光寒,执刀高坐,神坛下方的铭文全部以汉文写成。
谢晦借着月光辨认了一会,疑惑道:“这张议潮何许人也,吐蕃当地汉民至今不忘?”
辛弃疾告诉他:“是晚唐时一位民族英雄。安史之乱后,沙洲沦陷于吐蕃之手逾六十年,他率领沙洲汉民起义,收复十一州,驰归长安,号为归义军。”
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
一位荒外孤臣,用一生带领自己的乡亲父老回归大唐,如何能让人不动容。
“好厉害”,谢晦赞叹道,“和幼安一样了不起呢。”
辛弃疾汗颜道:“我觉得,张议潮比我厉害许多,我可没有带着金国十一州回归大宋。”
“那不会”,谢晦在这种事上超级双标,“你和他的时代背景又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幼安在我心目中就是最了不起的人呀。”
辛弃疾不由莞尔:“多谢小玉青眼。”
谢晦望着字迹有些出神,忽然道:“不知千百年后,尘埃落定,后世人又会如何评价我。”
辛弃疾沉吟。
你的史书形象啊,恃美行凶的大权臣?
又或是,心忧天下、从容赴死的真国士?
他沉吟道:“史书说你,「美风姿,善言笑,眉目分明,鬓发如点漆」。”
“我早就知道啦”,谢晦一向对自己的美貌万分得意,听到这一句,顿然眉开眼笑,眸中一点流光浮动,如同夜幕下落满星子的湖水,“写书的人很有眼光!”
辛弃疾认可地点点头:“确实。”
“还有呢?”谢晦催促他,“快再说些。”
想起后来发生的事,辛弃疾笑容微敛,望进他清澈不染尘埃的明眸,忽然叹息一声。
隔了千秋万古,青史浩荡。
该如何从吉光片羽的碎裂中,描摹出谢晦的一生?
「晦」,是明月将尽之时。
「宣明」,是澄清玉宇,使漫漫长夜再度重光。
所以,谢晦谢宣明的一生。
就是在深渊中逆行打捞月亮,孤执决绝,想让清晖重新朗照人间。
很难想象出他白发苍苍时会是什么模样,因为像他这样炽烈的人,从来是一生只活在年少时,天地不许见白头。
他将自己燃烧成一团烈焰,骄傲又光彩灼然,永远都一往无前,直至在最巅峰处陨灭。
死在风华最灿烂的时候,又死得那般惨烈,那般令人痛惜。
所以,在后世人的心中,谢晦永是少年。
这个出生于世家门阀,却甘愿为黎民请命,主持变法新政,向世族公卿亮剑的人。
这个虽为文弱书生,战斗时却从来都在第一线,算无遗策,用兵如神,北府下属皆感佩归心、愿为效死的人。
这个在长安再度沦丧之后,遥望北国,吟诵“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悲恸落泪的人。
这个被刘裕一贯偏爱,从来都留在身边,不舍得让他出镇外藩,更是在临终以社稷相托,说“此后朝事一委任宰相”,成为顾命大臣之首的人。
这个痛心于幼主昏暗,山河飘摇,以铁血手腕斩杀小皇帝,废昏立明,迎立宋文帝刘义隆继位的人。
这个兼管文武,在内处理朝政,则庙堂肃然,纹丝不乱,在外镇守荆州,则凌压北魏,经年不敢来犯的人。
这个因功高震主为刘义隆所忌,不惜以北伐的名义诱骗出兵,将他逼反,费尽一切代价置于死地的人。
这个面对刘义隆的进逼,明明手握重兵,却因不愿再启战端、造成生民涂炭,所以解散旧部、从容赴死的人。
荆州是南方王朝的命脉。
东晋时,桓玄不过五千骑兵,就可以从荆州起兵,篡夺帝位。
而谢晦呢?
他位兼将相,掌七州之军事,带甲十万,控扼荆州上游,舳舻横江蔽日,就连长江水都为之断流。
而他对面的,是北府兵,个个都是昔日旧部,随时愿意倒戈加入。
他只需登高一呼,大军即可摧枯拉朽,长驱直入中枢朝廷,改朝换代,易如覆掌。
刘义隆是他一手扶立起来的小皇帝,威望、人心、军力俱不如他。
身后只有一座防守薄弱、空空如也的建康城,如何能抵抗?
可是,他不愿。
谢晦初时出兵,是因为信了刘义隆的北伐之言。
后来得知是内战,当即收兵勒马,临江北望久之,怅然叹息道:“有雄兵如此,恨不能以此为北上勤王之师。”
这江山,是他亲手平定的。
他不愿让它再度陷入烽火炼狱、四*分五裂之中,更不忍和昔日同袍刀剑相向。
于是解散荆州兵,单骑离去,没有再做抵抗。
刘义隆将他抓捕到建康,举家抄斩。
他因为主持新政,自绝于世家门阀,又被刘义隆恨之入骨,所以身后无殡葬,无谥号,无碑无坟。
但天下人记得他。
受刑之日,江左百姓尽皆落泪哀哭,称他的死是“蓝田玉碎”,奔赴刑场相送十里,为之罢市三日。
……
《宋书》一百卷,只有谢晦一人是单独列传。
他离去之后,满朝衣冠俱归沉寂,仿佛将这个时代所有的风骨都带走了。
从此,南朝一百五十年岁月,不曾再出过他这样的人。
这样的「生可傲冰雪,死能利栋宇。」
这样的「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
也是这样的,炽热烈火,难容于凉夜。
刘裕死前为了保护谢晦,已是费尽心思,尽可能地筹谋周全。
既留下了手诏,令后继之君善待他,“数从征伐,勿疑我相”。
又遗命让他改任荆州刺史,加都督,调离血雨腥风的中枢,前往上游掌兵。将大部分北府将士都留给了他,“精兵旧将,悉以配之”,只盼他能平安。
就连封地,都精心选择了武昌。
这里是兵家必胜之地,遥制建康,大江所隔,万一建康发生了什么变故,他能够有充足的反应时间,不至仓皇受戮。
然而,就算刘裕做了如此多的谋划,留下了如此多的护身符,谢晦还是免不了一死。
后来,南朝历任宰相身居高位,常以谢晦为戒:
谢晦英睿如斯,以开国元勋之尊,又得宋祖如此爱重,尚且不能自全善终,况是你我?
何必自讨苦吃?
于是,再也没有了心怀天下的宰相。
取而代之的,是褚渊、王俭、江总、何敬容之流,一群热衷于清谈文藻、丰姿雅艳、笔墨风流、一味退让得过且过的羁靡者。
檀道济在谢晦死后,满心怆然,交出兵权,杜门谢客。
却仍旧没有逃过刘义隆的屠刀,满门抄斩,死前长叹:“乃坏汝万里长城!”
而后,沈庆之被一杯鸩酒送上路,柳元景不仅自己遭戮,全家都连带受到清算,羊规被迫亡命江北。
沈林子因为病逝得早,侥幸逃过一劫。
儿子沈璞却被举族冤杀,满门仅有一个幼孙沈约,隐姓埋名逃了出去,后来在梁武帝时期当了宰相,也就是《宋书》的作者。
北府众将,无一个不是忠贞铁骨的良将,却被刘义隆及其好大儿屠杀得干干净净,至此殆无孑余。
结果呢?
名将全部死掉,元嘉北伐自然是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