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谢晦问:“何事?”
  史浩徐徐道:“那便是北来武将。北方归正人皆匹夫莽贼,粗鲁不堪,倘若任由他们长期身居高位下去,必定会威胁到郎君的地位呢。”
  谢晦:“……”
  有的人,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你就知道他凉透了。
  他懒得陪史浩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我亦苦王镇恶久矣,你既然有如此洞见,想来也有解决他的妙法了。”
  那一边,王镇恶听到自己被点名,下意识回头目光一扫,正好对上谢晦的视线,冲他飞快地眨了眨眼。
  王镇恶默默扶额。
  虽然不知道好友在酝酿什么坏主意,但他知道,很快就有人要倒霉了。
  史浩心中暗喜,却还想拿乔一下:“我对郎君一片景仰,只是才疏学浅,孤陋寡识,唯恐所献非良策。”
  “史相公又何必自谦”,谢晦笑吟吟道,“阁下乃国之栋梁,未来执政路上还需多多仰仗。”
  史浩得他一捧,当即清清嗓子:“我听闻刘宋并无专门的谏议官职,可模仿本朝,以力主台谏官为重职,直言犯上,匡正得失,任天下之责,以此来挟制王镇恶、辛弃疾等归正人。”
  谢晦听完,转身就走,毫不停留。
  史浩没想到他这么不按常理出牌,错愕一阵,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惊问何故。
  “我道阁下诚心助我,却拿这种万金油的东西来糊弄”,谢晦冷笑道,“此事不议也罢。”
  史浩赶忙道歉,终于决定拿出点真东西来吸引他:“这最为核心的点子,自然是「以文驭武」政策了,由文人执掌国政,代武官指挥军队,在地方军事系统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谢晦若有所思:“也就是我们文人当主将,武官为副,给我们打下手对吧。”
  史浩听到这一声“我们”,顿觉亲切。
  陈郡谢氏世代簪缨高门,何等华胄,对那些行伍匹夫深恶痛绝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是实打实的自己人呐!
  他一个没忍住,就多说了些:“我们文人并不能亲冒矢石,应机制变,要想对前线军队有着的绝对指挥权,足以彻底压制武官,还是颇需要一番功夫的。”
  谢晦虚心请教:“愿闻其详。”
  史浩面有得色,续说道:“此非一代之功也。在朝内则有文官宰执盘踞中央,在边疆则有文官监军节制主将。任他如何威猛盖世,也逃不出这一套罗网刑枷。”
  “还需数代之功啊……”谢晦神色怅然。
  史浩忙道:“郎君不必忧心,从前本朝的曹彬、狄青、马知节,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的良将,全都畏惧于文官威势,小心翼翼地一退再退,仰人鼻息。”
  “我大宋文官能人众多,你尽可以先采纳一些人,作为压制武将的臂助。”
  ......
  后周位面。
  柴荣捕捉到“狄青”这两个字,霎时一激灵,掏出了记仇的小本本。
  按照目前的形势,狄青极有可能成为他未来的大将。
  可得把帐记清楚了,到时候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一笔笔帮他讨回去。
  ......
  谢晦笑容加深,倒想听听他死前还有什么遗言:“既然如此,史相公可有靠谱的人选推荐,为我玉成此事?”
  史浩心想,终于来了,面上却故作惶恐:“郎君声名远播,圣眷无二,只需稍稍流露一点意思,自有追随者如潮,我又何敢来越俎代庖,贸然进荐?”
  谢晦凝眉沉思半晌,徐徐摇头道:“我初来乍到,对此朝并无了解,还是你推荐为好。”
  史浩还在推辞。
  他终于不耐烦道:“你不就是想要好处么?待我斗倒了王镇恶,朝中便是南人一家独大,届时,什么加官晋爵、青云富贵没有?”
  到这一刻,史浩终于觉得他已经被自己完全忽悠住了。
  还好,谢晦现在年纪小,容易骗,还不是日后那个权倾朝野、废立皇帝的大权臣……
  他没想到。
  有人长大后是大魔王,年轻时候自然就是小魔王,心都是黑的。
  史浩得意地笑了,觉得一切尽在掌握:“郎君肯施予青眼,自是再好不过,王之望、尹穑等四十余人皆为当世英杰,大可用之。”
  这些都是主和派党羽,希望得到谢晦提携。
  谢晦不动声色地问:“他们难道都像史相公一样意志坚定,始终以文驭武,反对归正人吗?”
  史浩毫不犹豫地点头:“千真万确,你大可以放心起用。”
  谢晦又道:“没有一个是被冤枉……是墙头草,曾经倒向主战派的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史浩只当他在多疑,于是沉吟了一会,又在名单上划出了重点:“这十几个,是绝对绝对的可信之人,其他我也不敢百分百打包票。”
  谢晦捏着这份死亡名单,唇角微弯,眸中却殊无笑意:“仅仅四十多人,于大局无补,还望阁下再给我列一份更详细的从中枢到基层的可用之人姓名。”
  史浩眼前一黑,那得列多久啊!
  辛苦一时半会,好日子在后头,他思索一阵,忽然涌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要不咱俩对着官员花名册慢慢看?”
  谢晦颔首:“好。”
  当即就有人送来了官员花名册,史浩如打鸡血,一阵哼哧哼哧奋笔疾书。
  这些,这些,都是未来自己的班底!
  他之前已经被罢相,排挤出了中枢,如今有谢晦带飞,情势为之一改,前途再度光明无限!
  拳打辛弃疾,脚踢魏杞,指日可待!
  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他累得几乎瘫在了地上,谢晦叫人将他扶起,轻笑着问道:“确认没有遗漏了?”
  史浩喘着粗气,兴奋地说:“没有了!”
  又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第一批名单上的四十多人,皆清流雅望,当朝名士,都与我们一条心,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
  “哦”,谢晦微微点头,“都是必须杀之的祸国蛀虫。”
  “是的,都是必须杀之的祸国蛀虫……”
  史浩下意识点头,猛地反应过来,震惊欲绝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砰!
  一声巨响传来,他感觉胸口一阵剧痛,紧接着整个人就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着倒飞数米。
  地上溅开一滩鲜血淋漓,定睛一看,哦豁,血泊里还晃晃悠悠地荡着几颗牙。
  “发了疯了,谁跟你一条心?”
  谢晦动作优雅地放下衣裾,依旧笑容清浅,光风霁月,完全看不出来方才就是他忽然动手……不对,动脚,送史浩自由飞翔。
  史浩躺在地上,一时间,惊愕倒是盖过了愤怒:“你……”
  就离谱。
  你不是陈郡谢氏出品的文人雅士,手无缚鸡之力吗?
  “你也知道我是陈郡谢氏的人。”
  谢晦衣袂翻飞,缓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我家数代言传身教,文武兼修,最不缺的就是英杰与血性。”
  “我大伯祖谢尚,渡江血战胡虏,夺回传国玉玺,小伯祖谢安、爷爷谢玄绝胜于淝水,重塑晋祚,破敌百万,姑祖母谢道韫虽为闺门名姝,亦可以在危难中挺身而出,上阵杀敌,手刃贼兵——”
  “呜!呜!”
  史浩奋力挣扎,似有要爬起来的迹象。
  谢晦仪态端方,迅速补了一jio,然后踩着他半个身子,语气慢悠悠地说:“是呀,我确实是个文人,天生不善弓马。”
  “可我身上,流淌着谢氏祖辈们世世代代的英雄血,注定要肃清万里,匡济天下。”
  “十年来,每一次征伐我都随军同行,殆无缺席,北伐入关之策一共十条,有九策都是我制定的,才不会像你们这个时代的文官一样——”
  他一顿,带着无尽轻蔑又锋锐至极地说:“尽是废物。”
  这四个字委实扎心,史浩猛地喷出一口血,指着他“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对了,多谢你的交代”,谢晦晃了晃手中的名单。
  他笑得一派天真明艳,还是那么好看,语气温柔又残忍:“你真是个好人,这么容易就帮我找出了所有祸国贼子,我等会就送他们上路,一个不留,你也不用担心死后一个人会孤单啦。”
  这句话的杀伤力果然非同一般。
  史浩的瞳孔骤然紧缩,上前一步,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你不能——”
  本朝一向不杀士大夫及言官,祖宗成法不容更改,你不能坏了规矩!
  谁料这句话还没说出,谢晦爆发出一阵比他更响亮的惊叫,霎时就盖过了他的声音:“啊啊啊你做什么!”
  ......
  “怎么了这是?”
  这时,刘裕终于将北府水师与骑兵安置好,疾步走来,见这边一片混乱,谢晦伤心欲绝地立在场中,不由一惊。
  先是将人拉到身前看了看,怎么看都安然无恙,不禁奇怪道:“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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