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程秋是个相当严格的导演, 为了防止穿帮, 无论是因为碰到了什么中断拍摄,都要求道具从头检查全部的布置, 把这个场景内拍完的镜头全部重新来过。
  重拍次数越多韩音压力越大, 精神不够放松的情况下,身体就会随之变得僵硬, 好不容易从头到尾穿过障碍赛,刚说了两句台词,这次轮到张渊撞倒了竖在一旁的拖把。
  程秋看一眼匆忙退开给道具组让路的韩音和张渊:“休息一下,想清楚我们再开始。”
  她没说重话,但是频繁ng之后,剧组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韩音靠近张渊:“抱歉,是我的问题。”
  张渊低着头看手机,像是没听见她说话。
  韩音余光无意间扫到他没贴防窥膜的屏幕上,像是什么病历报告单的照片,忙把脸转过去,怕冒犯到什么个人隐私。
  张渊却忽然把头抬起来:“你看。”他把屏幕递到韩音眼前:“有什么问题吗?”
  韩音已经习惯他过分简单的用语习惯,被迫把视线聚焦在她并不是很想了解的病历单上。
  张渊用拇指把报告单上的姓名挡住了,只看到是一张心脏b超的检查结果,性别男,年龄32岁,看起来不是张渊自己的检查。
  越过两张黑白照片和一长串看不懂的描述形状大小之类的医学术语,最下面写着一行字:
  “未见明显异常。”
  她虚指了一下:“这就是正常的意思吧?”
  张渊嘴上应了,眉头却皱起来,越发显得凝重。
  韩音忍不住问:“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张渊又对着屏幕盯了半分钟之久,才摇摇头,收起手机指着快要复原好的场景:“走过来的时候,先到这里,”他比划了一下,“不容易撞到。”
  韩音顿时把那张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报告单抛之脑后,全心全意跟他排演走位。
  可能是重新整理过的道具确实更稳定,也可能是冷静下来之后身体变得灵活起来,这次终于顺顺利利从头进行到尾。
  程秋脸上终于露出点笑:“不容易啊,再保一条,收工吃饭了。”
  还好是窗户都没有的室内戏,用不着抢天光,只是拖了太久,提前送来的盒饭都有点冷了。
  张渊胡乱往嘴里扒拉两口就放下,被迫控制体重有饭不敢的男演员笑:“小张也开始减肥了?”
  他摇摇头,其实没尝出今晚吃的到底是什么,走到程秋身边:“后天,我能回去一趟吗?”
  “后天?你不是刚回去过吗?”
  张渊后天确实休息,本来演员拍摄期间也不是全天耗死在剧组里,就算是抽空出去接工作也很正常。只是张渊不算正经演员,平时也没有其他日程安排,程秋叫他没有戏也跟在剧组里看看别人怎么演。
  开机这么久,除了上次回去换助听器,他就没离开过剧组。
  张渊没直说自己要去做什么,只说想要回去一趟。
  程秋觉得有点好笑,天天待着的时候没觉得待不住,怎么回去一趟还开始念家了?
  “我可以批准你走,但是你第二天下午就得回来,别耽误进度。”
  她准了假,还是觉得这事很有意思,给季苇一发信息:
  【是不是你叫张渊回去啊?】
  【怎么搞得跟送孩子上寄宿学校似的,在剧组又没人欺负他。】
  【真这么不放心,干脆来剧组待着算了,偶尔让你掌一掌镜过过瘾。】
  她无非是调侃,也不在意季苇一会回复什么。恰好有电话进来,顺手就接了。
  没留意网络异常,最上面的那一条消息屁股后面多出来个红色的感叹号。
  *
  季苇一被电话铃声惊醒,四肢酸重,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他眼睛都没怎么睁开,凭着本能接起来摸到免提上:“喂?”
  许琮的声音钻出来,小心翼翼里透着点急切:“小季总,你在哪儿呢?”
  “在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头重脚轻又栽倒了,脑袋砸在枕头上,震得一旁的手机弹跳一下。“我睡过了,你等我一下。”
  许琮看了眼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嘞,我就在楼下,需要我上去接你吗?”
  “不用,我就来了。”季苇一深吸一口气,慢慢扶着床头靠坐起来,任由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
  看一眼手机,头更痛了:约人约在上午十点,现在正好十点,许琮给他打了一堆电话,他居然现在才醒。
  醒也醒得很痛苦,昨晚被鬼压床一整夜,闭上眼就掉进梦魇,挣扎出来咬牙翻个身的功夫,又四肢都动不了了。
  他活动着僵硬肌肉从床上爬起来换衣服,上午明媚的阳光晒进屋里来,他身上都有点出汗。
  心说分明天气已经暖和,怎么夜里睡觉就感觉这么冷,滚到哪边都跟躺在铁皮上似的。
  莫非心脏功能下降,血液循环太差?
  磨磨蹭蹭把自己送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脸,剃须泡涂在下巴上,直起身体看向镜子那一秒,忽然感觉头特别晕,撑着洗手台一阵干呕。
  早上起来什么都没吃,季苇一连水都吐不出来,只感觉胃狠狠地拧在一块。张开嘴之后,薄荷香味的剃须泡随着身体摆动不受控制地流进嘴里,又苦又咸又涩。
  他第一反应是把水流开大挡住自己呕吐的声音,好不容易平息之后,掬两捧水漱掉嘴里的泡沫,靠在墙上按着胃。
  应该是低血压,季苇一试着判断这一遭到底是因为什么,赵昕给他的药里有扩张血管的成分,当时就叮嘱他要注意血压。
  他那时心想平日本来血压也低,身体应该适应的差不多了才是,没把这句话多放在心上。
  没想到才吃药第二天,立刻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时间在洗手间里又浪费一通,季苇一换衣服下楼。许阿姨迎上来问他要吃点什么,他胃里还在阵阵紧缩,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说:“有点心的话,我吃一点。”
  端出来的是热气腾腾小豆沙包,季苇一掰开来,咬了一口,内陷据说是许阿姨自己调的,红豆和着牛奶碾碎,谷物混合奶香,入口丝滑,不是很甜腻。
  可他看着一点沾到指尖淡淡晕开的豆沙色,觉得好像枕头上被他咳出来的血丝沾染的污渍,喉头滚动一下。
  胃更痛了。
  季苇一把另一半豆沙包放下:“我要出门,今晚先不回来了。”
  许阿姨正要说什么,他又说:“嫂子在医院两天了,我哥今晚肯定会叫她回来住的。”
  陈梦初母亲病情恶化,她几乎住在医院里,季津劝了她几次,对方才答应今晚找人换班回来歇一歇。
  季苇一把门打开,又转过头对她说:“给我铺个电热毯吧。”
  许阿姨震惊:“马上夏天啦,小舟!”
  “嗯,床太大,睡着凉。”
  他出了门,又想:其实双人床两个人睡就刚刚好。
  忽然脸上一烫:想什么呢,上回和别人一起睡,还是……
  张渊怀里确实暖和。
  但是再温暖的男人,都比不上电热毯。
  许琮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老板,季苇一也急,催他快点开。京城只要超过早上六点就堵得要命,要赶时间,车就一会儿飞奔一会儿停。
  许琮又一次在长龙里一脚刹车把车踩停的时候,季苇一忍无可忍,推开车门吐了。
  也就半个豆沙包。
  他呛咳着退回到车内关上门,许琮已经很有眼色把四扇窗户都摇下来:“怎么还开始晕车了?小季总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季苇一压着上腹恹恹靠着,没答话。新鲜空气透进来,暮春初夏的花香与车尾气交织在一起,混合着车载香薰的味道,让他觉得很恶心。
  “把香薰扔了。”他说。
  许琮愣了一秒,目光投向那瓶转手从国外运回来的香薰:“这个……”
  老板亲选啊,怪贵的。
  正在犹豫的时候,季苇一忽然朝他吼了一声:“我说把香薰扔了!”
  “扔扔扔扔,下车就扔。”许琮迅速拿掉香薰,从车上找了个袋子把它装起来。
  精致漂亮的玻璃瓶子里有琥珀色的液体晃动,在阳光下会发出宝石般的闪光。可蒙在半透明的塑料袋里,看起来也就完全是垃圾的样子。
  季苇一看着他动作,好像才回过神来,无端的歉意和委屈一并涌上来。
  他的生活正在逐渐失控。
  死亡当然是最可怕的,但是在遥远的死亡之前,更先一步靠近的是久违的无力感。
  破坏秩序,颠倒性情,把那些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假象重新打碎。
  这季苇一感到恐惧,迷茫。
  但是有什么办法?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
  许琮把装着香薰瓶子的塑料袋扎紧:“晕车嘛,你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了。”
  老板的自省就和老板的无名火一样让打工人尴尬,他指指后座上的一摞漂亮包装袋:“按你说的,七种伴手礼的样品都送到了,要不要给季总他们也送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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